十三雪色兰黛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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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谁会一大早来寻找她呢?

黄梓瑕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春馀堂一看,发现站在那里的赫然是抱着琴的陈念

“陈,你怎么亲自来找我了?”她惊讶地迎上去,接过她手中的琴,帮她放到琴几上。

陈念笑道:“自然是你这个学琴的不专心,三天两头不来一次,我只好上门追你来了。”

“真是对不住啊,陈。”明知她在说笑,黄梓瑕还是赶紧道歉,“我近日事情忙碌,结果沉迷俗务之后,就忘了风雅之声 了。”

“我也有听说,王家那位姑娘真是福薄,原本京中人人艳羡,谁知一转眼死得这么凄凉,听说遗体惨不忍睹,真叫人痛惜啊。”陈念一边调着琴弦,一边叹息道。

黄梓瑕在心里想,陈,你却不知道,你的忆那狼藉身,与那具无名女一样令人痛伤呢。

她望着陈念低垂的脸,有一瞬间的冲动,想要将那块冯忆体内取出的羊脂玉 给陈念,告诉她,忆已经死了,别在京中寻找等待了。然而她望着陈念那鬓边在数日间冒出的白发,却怎么也无法把那句话说出口。

陈念低眉信手,弹了半阙《拜新月》。仿佛随着她的琴声,室内室外都是泠然回响,一派静夜无声之感。

黄梓瑕感叹说:“陈,你的琴真是天下无双。”

“怎么可能。”陈念将自己的一双手虚按在琴弦上,抬头缓缓道,“若说琴艺,我不过是初窥门径,大约如锦那般吧。”

黄梓瑕随口问:“陈最近有遇到锦么?”

“没有,这也是我今日来找公公的原因。”她略微担忧地说道,“我昨日到光宅坊右教坊找锦,听说她已有多日未曾出现在教坊了。”

“咦?”黄梓瑕顿时愕然,“找不到锦了?”锦那句话始终让她难以释怀的,她还一直想要借个机会去找她询问呢。

“嗯。教坊司的人十分热心,叫人开了她房间去找。谁想她几件喜欢的衣物首饰一应都不见了,连她最喜欢的那把师傅送的琵琶也被带走了。教坊的人只是跺脚气恼,说大约又是看上了谁家荡子,跟着就私奔了。据说自玄宗之后,教坊管理日见疏散,近年这样的事情并非一两桩了。”

“她也……失踪了?”黄梓瑕不由得诧异,加上锦在内,这已经是莫名失踪的第三个人了。

陈念急道:“是啊,我昨日等她不到,心里有点忧虑,若说与人私奔,我觉得也似乎没有这样的迹象,她之前只与昭王打得火热,我也劝过她几次,怎奈她就是不听……”

“陈你别急,你跟我详细说说锦的事情,尤其是失踪之前这几日她的动向。”黄梓瑕赶紧搬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。

陈念叹道:“我仔细问了教坊的人,说最后一次看见她是三天前晚上,都快宵禁的时刻了,她喝得微醺回来,据说是缀锦楼喝酒呢。”

黄梓瑕点头:“那天我也在,当时是为王家姑娘在宫中出事,所以一群人借探讨案情一起去吃饭。不知是谁把锦喊来的,她似乎也喜欢热闹,一晚上兴致颇高,还帮我们打包皮樱桃————不过她那双保养得宜的手显然是从来不沾春水的,连被樱桃梗扎到了都还抱怨了一下。”

“这孩子就是这样,刀子嘴豆腐心,人倒是好的,就是时时说话不中听。”陈念说。

黄梓瑕又问:“陈,你上次说写信给兰黛,现在有回音了吗?”

“急什么,就算兰黛接到信就让雪色上京,这也才几天啊,怎么可能就到了?”

黄梓瑕听着她的叹息,静静地插上一句:“雪色应该是叫兰黛为姑姑吧?”

“是啊,兰黛与梅挽致是姐妹,自然是雪色的姑姑。”陈念点头道,“兰黛在六人中排行第三,扬州软舞第一,绿腰、回波、春莺啭,据说天下无双。”

黄梓瑕又问:“不知道陈还记得不,当年雪色是一个人到扬州的吗?应该还有个少女和她一起吧?”

陈念“啊”了一声,说:“这么一说的话,我倒是想起来了,当时雪色是和小施一起结伴来的。据说小施父母都死于兵乱,在徐州与雪色结为姐妹,约好生死相依,于是一起过来了。”

黄梓瑕默默点头,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之后,却不知道这个想法具体对于此案有什么帮助,只隐隐觉得,定然是自己所未曾窥视到的那一根重要脉络。

一个案件,就如一株大树,被人们所看到的泥土之上的部分,永远只是一小部分,在那下面,有着巨大的盘根错节,只是如果不挖出来,永远都不会知道埋藏在下面的真实模样。

说到雪色和小施,陈念似乎想起了什么,呆呆望着窗外的一棵孤木出了一会儿神,然后忽然之间眼泪就滚落下来。

黄梓瑕赶紧轻拍她的肩膀,轻声叫她:“陈,你别太伤心。”

“怎么能不伤心……其实我也知道,忆定是回不来了。”她怔怔地说着,眼中只见大颗的泪珠滚落,“我昨夜又梦见忆,她浮在我面前,身体透明如琉璃。她对我说,念,经年芳华,流景易凋,此后唯有你一人在世上苦熬了……我醒来时只看见窗外风吹竹影,胸中来来去去,只回荡着她梦中对我说的话。我知道她是已经不在世上了……”

黄梓瑕心中大恸,她从袖口里出手绢,帮陈念拭泪,却不料袖中一颗用纸包皮着的小东西被手绢带着滑了出来。那小纸包皮仿佛长了眼睛,骨碌碌地滚到了陈念面前。陈念接过黄梓瑕递过来的手绢,抬手按住自己的眼,手肘正压在那个小纸包皮上。

迷迷糊糊间,她竟感觉不到有东西硌到自己的手。

黄梓瑕犹豫了一下,觉得此事再隐瞒也没有什么意思,便将小纸包皮从她的手下出,递到她面前,说:“陈,你打开这个。”

陈念捂着眼,喉咙低哑:“是什么东西?”

黄梓瑕没说话,只看着她。

陈念迟疑着,缓缓抬手解开包皮裹着的白纸。

里面露出的,是一块晶莹欲滴的无瑕白玉,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,却越发显得玲珑可

陈念的手顿时剧烈颤抖起来,她一把攥住那块玉,逆光看着那上面刻着的“念”字。

那个念字在窗外透进来的光中,光华流转,金光隐隐波动,深刺入她们的眼睛。

那一瞬间,陈念的眼睛闭上了。她闭得那么紧,眼神又是那么绝望,仿佛她的眼睛已经在这一刻被这个字刺瞎,从此再也看不见这个世间任何东西。

许久,许久。

陈念才颤声问:“是,是从哪里找到的?”

“是一群疫病倒毙的幽州流民之中,有一个大约四十岁女子的体,与其他人不同,她是中毒而死。但我们找到时,她的首已经被焚,只剩下了这一块玉。”她没有说是他们从冯忆的腹中发现的,怕陈念太过打击。

“二十多年前,我与忆都还是少女。那时我们没有名气,技艺也不太出众,所以存了很久很久的钱,才终于买到两块羊脂玉,分别在上面刻了忆和念字, 到对方手中。那时我们说,永以与君好,一生相扶持……”陈念紧紧抓着那块玉,说到此处,却已经泣不成声。

黄梓瑕静静坐在她的身旁,看着穿户而进的光线丝丝缕缕照在陈念的脸上,她鬓边的白发与脸上细微的皱纹,现在看来都是如此明显,已经不是前月遇见的那个韶华尚存的美妇人。

“是谁,是谁杀了忆?”陈念终于缓缓问。

黄梓瑕深吸一口气,然后摇头说:“目前还不知道。但我想,此事必定与王家姑娘的失踪案有关。”

“王家姑娘?”

黄梓瑕说:“就是近日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夔王妃,陈可知晓?”

陈念手握着那块玉石,麻木地点头。

“我已经查清,忆受托护送的故人之女,就是王家姑娘王若。其实我曾在王若身边见过忆一次,早已知道此事,只是当时因怕你伤心,所以才没有说出口。”

陈念茫然说:“然而现在,我听说王若也已经死了……”

“是啊,我怀疑忆的死,与王若的死有关。但是如今真相尚未大白,我也没有头绪。”

“真的能查出真相来吗?”陈念低声恍惚呢喃。

黄梓瑕说:“至少,我尽我全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