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落日楼头子如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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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姐姐,那个皇朝公子以后会当皇帝吗?”走很远后,韩朴问风夕。

“也许是他,也许不是。”风夕抬首,九天日芒刺目,仿若那个不可一世的冀州世子。

“可是他说话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就是。”韩朴也学她仰首望天,眯眼承受那炽热的日芒。

“朴儿,你很羡慕吗?”风夕低首看着韩朴,浅浅笑问,“你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吗?”

“姐姐,我是羡慕他,但我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。”韩朴仰着脏脏的小脸一本正经地回答。

“为什么?”风夕听他如此作答倒有些奇怪。

“那个人——”韩朴咬着手指头,似乎苦恼要如何说。

风夕倒也不催他,只是含笑看着他。

“有了!”韩朴忽然抬手指向天空,“姐姐,皇朝公子就像这天上的太阳,光芒太过耀眼,会掩盖他身边所有的人,然后这天上就只有他一个了。”他转头看着风夕,神情极是认真,“只有他一个人站那么高,岂不是很寂寞?”

风夕闻言微怔,看着韩朴的目光渐渐变柔和,片刻后她伸手轻轻抚在他头顶,“朴儿,你以后会成为超越白风黑息的人的。”

“啊?真的?”韩朴闻言顿时咧嘴欢笑,但片刻后忽又敛笑,“我不要超越姐姐,我要和姐姐站在同一个地方。”

风夕却仿若未闻,伸手拂开鬓角飞舞的发丝,目光遥视前方,仿佛望到天地的尽头,那么的幽深。

“最高的地方,虽然没有同伴,但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、广袤的疆土、匍匐的万千臣民以及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,这也是一种补偿吧。”

“可是那些东西他死时都不能带走啊。”韩朴争辩道,眉头也皱起来,“以前我娘说,人死的时候一了百了,生前所有一切都若云烟,抓不住也带不走。我爹就说,她死的时候可以带走他。我想娘死时可以带走爹,但皇帝死时却带不走他的皇位、权力、疆土和臣民啊。”

“呵,倒想不到韩老头竟也会说出这等话来。”风夕轻轻一笑,然后拍拍韩朴的脑袋道,“谁说皇帝带不走什么,你娘有你爹,皇帝死时不但有很多的珍宝陪葬,有时也会有妃嫔殉葬,他带走的可多着呢。”

“可是那不是真心的啊!不是真心的,去了地府便找不到的,岂不还是孤单一人?”韩朴依然坚持己见。

“真心啊——”风夕忽然回首,看向来时的路,目光飘忽,良久后幽幽叹息一声,没有再言语。

“那以后我死时会不会有人跟着我?”韩朴忽然想到了自己死后的事了。

“那就不知道了。”风夕一笑,叩指轻弹他脑门,“你这小脑瓜怎么这么奇怪,小小年纪就想着死后之事。”

“那姐姐死时,我跟你去,好不好?”韩朴却是不死心,一心想找着个做伴的人。

“不好。”风夕断然拒绝道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你比我小,我死时你肯定还可以活很长很长。”

“可是我想跟姐姐去啊,我们可以在地府做伴,还可以一块儿去投胎。”

“别,千万不要!这辈子不幸,要带着你这个包袱,下辈子可不想再背。”

“我不是包袱啦,等我长大了就换我背姐姐吧。”

“我不用人背,你还是去背别人吧。”

“爹和娘都死了,我现在就只有姐姐了啊。”

“那还有老婆孩子。”

“我没有老婆孩子啊。”

“以后会有的。”

“没有啊。”

……

一大一小渐行渐远。

而另一边山道上,萧涧问出心头疑问:“公子轻易出示玄极,不怕她心生贪念吗?”

“那位姑娘——或许整个天下送至她眼前,她也不屑一顾,何况是这枚……在她眼中脏污不堪的玄极。”皇朝喟然叹道。

“嗯。”萧涧想想点头,然后又问,“公子看出其来历了吗?”

“没有。”皇朝叹了一声,“他们用膳时我曾仔细观察。那个叫韩朴的小孩,虽说是饿得很,以至吃相不怎么雅观,但身子坐得笔直,吃东西时没一点撒落,显然家教极好。且那些吃食里,有几样平常百姓家是吃不到的,但他一样样如数家珍,足见其出身富贵。”

萧涧听了,细想想确实如此。

“至于那位姑娘——”皇朝停步回首,“你觉得那位姑娘如何?”

萧涧想了片刻,道:“她即算是丑,也丑得脱俗,她即算是怪,也怪得潇洒。”

“哈哈,看来你甚是欣赏那姑娘。”皇朝轻笑,继续前行。

行了半刻,萧涧忽又唤道:“公子。”

“嗯。”皇朝应道。

萧涧犹疑了一下,还是说道:“公子可有注意到她额头上的饰物?”

“额头上的饰物?”皇朝猛然转身,目光如电。

“因为她一脸黑灰的缘故,看不大清楚,但公子曾提及白风夕素衣雪月——女子额间戴饰物虽说平常,但江湖女子却不多,此刻细想,她额上的饰物轮廓倒是有点状似弯月。”

“你是说——她就是白风夕?”皇朝微愣,忽想起方才的比试,这天下间能与自己打成平手的并没几个,更何况是个女子,顿时醒悟,不由笑叹,“好个白风夕!唉,你我皆被‘风华绝世’四字迷惑了,以为定是容色出众的美女。可她即算又脏又臭,却依然难掩光华,那样不是‘风华绝世’是什么?这世上能有几个武功如此高绝的女子,我早该想到才是。”

萧涧不由回首看向来时路。那个女子就是白风夕呀!

“肯定还会再见的。”皇朝收敛神思,大步走向前去。

自帝室衰落后,祈云王域便失去了昔日尊贵的地位,各国经常找各种借口进犯,以至域土慢慢被瓜分,若非镇国大将军东殊放忠心帝室,率其麾下十万禁军守护着祈云,王域早已被诸侯吞噬殆尽。

今日的祈云平原人口稀薄,经济萧条,论国力、武力,不足以与雍州、冀州相比,论文化、经济,不足以与青州、幽州相论,便是弱小的商州、北州,因着近数十年的吞并掠夺,国力也早已超越王域。

乌云江是一条从北至南的大河,从最北边的北州一路蜿蜒而下,福泽了无数乡村城镇,其中便有虞城。虞城南连临城,西交桃落,北接简城,东临乌云江,它位于祈云平原的中东地带,不似边城时常受到战事牵累,再加上四通八达的交通,平坦肥沃的土地,因此它是除帝都外,祈云最为安定的城市,百业俱兴,百姓安泰,有着祈云王域昔日繁华昌盛的影子。

虞城东面,临着乌云江畔有一座高楼,楼高五层,一面临街,三面临水,这便是虞城最有名的酒楼“落日楼”。落日楼以乌云江畔的落日及酒楼自酿的美酒“断鸿液”出名,每日慕名而来的客人络绎不绝,特别是日落时分,楼前必是车如流水马如龙。

落日楼的主人也非庸俗之辈,只看今日落日楼的名气与生意,不知情的人可能以为此楼定是朱楼碧瓦,气派恢宏,这样才无愧于“祈云第一楼”之称。

可事实上,落日楼里看不到半分富贵华丽。

楼以上好木材建成,但楼内装饰朴素,没有锦布铺桌,没有锦毯铺地,没有悬挂精致的宫灯,门前未垂华美的珠帘,只有每位客人都会需要的简单桌椅,干净碗盘。只是这里的一桌一椅,一几一榻,一帘一幔都设计得别出心裁,安置得恰如其分,让人一进门便觉耳目一新,舒适自在。

故人西望不见,斜阳现。

万里山河梦断,仰天叹。

思别离,发梢乱,泪空弹。

帆影轻绰如箭,过千山!

一曲含愁带悲的清歌从落日楼里飘出,幽幽融入泠泠江风,轻轻散入苍茫丹穹,袅袅追向那一轮西坠红日,清风秀水里别有一番缱绻情思。

在绯红的夕阳里,正有一片白帆划开粼粼江面,穿透浓艳的金光,如箭而来。眨眼间,那一艘白帆黑船在落日楼前停下,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伙计早已快步走上楼前搭建的木桥,躬身欢迎从船上走下的客人。

当船舱中的人步出,伙计只觉得这位公子似是踏着金光从西天走来,周身笼着浅浅的华光,一时之间看得目瞪口呆,早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,直到他的衣袖被人连连拉扯,这才醒过神来。而那位公子正站在他眼前,离他不到三尺距离,衣袍如墨,风仪如神。

“你挡着我家公子的路了。”衣袖又被人拉扯。

伙计低头一看,才发现一个清秀的青衣少年正拉着他,他猛然醒悟,慌忙让开道,“小人失礼了,公子请。”

墨衣公子淡淡摇首,“烦请小哥领路。”音若风吹玉鸣,笑若风拂莲动。

“公子这边请。”伙计赶忙引他登上浮桥。

临江的楼前,当墨衣公子步上浮桥之际,落日楼临街的门前停下一辆马车。马是普通的瘦黑马,车是简陋的两轮车,但门前侍立的伙计并不以貌取人,依然热情地跑至车前,一边唤道“客官请下车”,一边殷勤地打起车帘。

车帘掀起,车中之人踏出马车,那时刻,楼前的伙计、客人或是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都望向那人,然后皆生自惭形秽之感。

那是一名年轻公子,身着白布长衣,整个人简单朴素如未经丝毫雕琢的白玉,浑然天成却自是高洁无瑕,一双清幽如潭的眼睛里,无波无绪,无欲无求,立于马车前目光随意一转,却似立于九天之上,淡看漫漫红尘营营众生,漠然又悲悯。

那一刻,楼前所有人忽都觉得那简陋的马车华光熠熠,仿佛随时将腾云驾雾而起,载走这风采绝尘之人。

“落日楼。”白衣公子抬首仰望楼前牌匾,轻声念着。

“是,是!这里就是落日楼。”回过神的伙计赶忙点头,一边引着人往里走,“公子请。”

“多谢。”白衣公子淡淡致谢。

“公子客气了。”伙计闻言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。

于是乎,一前一后,墨衣公子与白衣公子几乎是同时踏进了落日楼,亦几乎是同时,两人都看到了对方。

满堂的宾客在瞥见两人的那一刻都停筷凝视,无不为两人的绝世风姿而感慨赞叹。

目光相遇的瞬间,两人皆微微一愣,然后又同时浅浅一笑,仿是故友他乡相逢。

“玉公子?”墨衣公子看着眼前白衣出尘之人拱手作礼。

“丰公子?”白衣公子对着眼前墨衣雍容的人拱手作礼。

这一笑一礼一唤间,一个雍雅如在金马玉堂,一个飘逸如立白云之上。

“丰息有缘,今日竟能遇着‘天下倾心叹无缘’的玉无缘玉公子。”墨衣公子笑意盈盈,矜持且客气。

“是无缘有幸,今日竟能遇着‘白风黑息’中的黑丰息丰公子。”白衣公子脸上浮起温雅而略带距离的浅笑。

自然,这墨衣公子便是丰息,这白衣公子则是被誉为“天下第一公子”的玉无缘。

“既然相遇,不知丰息可有荣幸请玉公子同饮一壶断鸿液?”丰息温文有礼地问道。

“能与丰公子落日楼头共赏落日,乃无缘的福气。”玉无缘也彬彬有礼地答道。

丰息一笑回头,问替他引路的伙计:“五楼可还有雅间?”

“有!有!”伙计连连点头,就是没有,也要为这两位公子空出来。

“玉公子请。”丰息侧身礼让。

“丰公子请。”玉无缘也摆手礼让。

最后两人携手同上。

伙计将两人领至五楼的雅间,启开窗门,正是落日熔金江天一色,清风徐徐一派绮丽。

丰息与玉无缘临窗相对而坐,旁边钟离、钟园静静侍立。

“请问两位公子要用些什么?”伙计问道。

“你们这有些什么招牌菜?”丰息问。

“来我们这儿,客人点得最多的便是水风轻、萍花渐老、月露冷、梧叶飘黄这几样。”伙计答道。

“小哥念的这是诗还是菜名?”玉无缘见这伙计说得甚是文雅不由笑问。

“回公子,这是本楼最为出名的四道菜。”伙计答道,“只因这四样菜本是不同时节的,可我们楼主却能一年四季都栽种,因此慕名来落日楼的客人都要点上这四道菜,看看传言是否属实。自然,这四道菜之所以这么有名,也是因为确实味道好。”

“哦?”丰息轻笑,“看来我们也要尝一尝了。”移目看向玉无缘,“玉公子以为如何?”

玉无缘亦微笑点头,“自然要尝尝。”

“那好,就上这四道菜,另加一壶断鸿液。”丰息吩咐伙计。

“好嘞,公子稍等。”

伙计走后,房中便陷入一片沉默之中。

按理说,这两人皆并列为四公子之一,又皆是风采不凡之辈,此番偶遇,本应惺惺相惜才是,却不知为何,两人此刻相对,仿如隔水相望,可望见对方的风采,却无法畅言交心。

丰息端坐着,指间把玩着一枚苍玉扳指,目光有时瞟向江面,有时轻轻落在玉无缘身上,脸上一直挂着浅浅雅笑。

玉无缘则侧首望着窗外,目光遥遥,似望着天,又似望着江,神情恬淡,明明近在眼前,却又似乎远在天边。

不一会儿,酒菜送到。

“水风轻、萍花渐老、月露冷、梧叶飘黄,再加断鸿液一壶。”伙计唱着菜名,打破这一室的沉静,“两位公子请慢用。”说罢转身退下,可走到门前忽又折回,“不知两位公子可要听曲?”

两人闻言,双双挑眉望着伙计。

“这还有唱曲的吗?”玉无缘问道。

“公子别误会,我们落日楼可不是青楼,唱曲的凤栖梧姑娘也不比那些青楼姑娘。她本是冰清玉洁的千金小姐,若非——”伙计说到这忽然打住,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多嘴了,因此他只道,“凤姑娘唱的曲别说是虞城,便是在祈云也是数一数二的,两位公子不信一听便知,小的绝无夸口。”

两人闻言对视一眼,倒觉得听听也无妨。

于是丰息移目望向伙计,“刚才在船中曾远远听得半曲《相见欢》,可是这位凤姑娘唱的?”

“对,刚才的曲儿就是凤姑娘唱的。”伙计忙不迭点头。

丰息颔首,“那就请凤姑娘隔着帘唱一曲吧。”

“好的。”伙计退下。

钟离上前为二人斟酒。

“来,玉公子,我们且尝尝这落日楼的名菜佳酿。”丰息举杯。

玉无缘也举杯。

两人碰杯,仰首饮尽。

“入口清洌温和,好酒。”玉无缘先赞道。

丰息也点头,“入喉酒香沁肺,不错。”伸筷夹向那道仿若一朵紫色睡莲的水风轻,细细品尝,然后失笑道,“原来是茄子。茄子难做处便是特别吃油,往往太过油腻,而这菜清新爽滑,入口即化,不但茄香盈齿,咽下后喉间似乎还有一股莲香,却不知是如何入的这莲花之香。”

“这一叶青萍中染一抹浅黄,难怪叫萍花渐老。”玉无缘看着另一道菜,然后也伸手夹一筷尝了,“嗯,原来是黄瓜。生熟间拿捏得恰到好处,清甜爽脆,而且瓜汁饱满,定是现采现做。”

“这一道想来就是月露冷了。”丰息看着那盘一片片圆润澄黄如满月的菜,夹起一片,上面还凝结着细细的白露似的圆珠,轻轻咬下一口,一股脆甜便从口中散开,“是藕片。是选粗细适中的嫩藕,切成厚薄大小一致的圆片,再点以雪兰汁,色泽好看味道香甜,这名字也有意思。”

玉无缘于是尝了最后一道菜,一瓣瓣形如巴掌,芽叶嫩黄,色泽动人,“唔,梧叶飘黄原来是芽白,很嫩很鲜。”

四道菜尝完,丰息感慨,“倒是想不到落日楼的名菜不但全是素菜,且是极为平常的菜。”

“能将如此平常的菜做出如此不平常的形与味,更能取这等不俗的名,这落日楼的主人不简单。”玉无缘也笑叹。

“看此楼风格,不难想象其主人。”丰息环视楼阁,赞赏道,“简约中透中淡雅,平凡中透着别致,这等手笔甚是难得。”

“落日楼头,断鸿声里,江南游子,把吴钩看了,栏杆拍遍,无人会,登临意。”玉无缘悠悠吟道,又移目窗外,夕晖正慢慢收敛,几叶小舟逝向天际,“不知这落日楼的主人建这楼时是怎样一番心事。”

“呵……”丰息一笑,看向他,眼中似映着夕阳的金芒,“或许他将那‘无人会’的‘登临意’全融于此楼,只是——玉公子应不愁‘无人会’才是。”

“可惜无缘并无甚‘登临意’。”玉无缘收回窗外的目光,回视丰息,眼波坦然,静若此时波澜不惊的江面。

“是吗?”丰息淡淡一笑。

楼梯间响起轻盈的脚步声,伴着一缕淡淡幽香,由远而近,最后停在帘前,透过轻薄的水蓝色布帘,隐约可见一道窈窕的身影。

“不知客人想听什么曲?”帘外女子的声音清中带漠,冷中带傲。

玉无缘提箸夹起一片月露冷,如若未闻。

丰息端起酒杯,饮尽杯中酒,才淡淡道:“姑娘想唱什么就唱什么。”

帘外有片刻沉默,然后琵琶声起,若珠玉落盘,若冰下凝泉,未歌曲已有情。

听得这样的琵琶声,房中两人微有讶然,不由都瞟了一眼布帘,想不到风尘中人竟有这等技巧。

昨夜谁人听箫声?

寒蛩孤蝉不住鸣。

泥壶茶冷月无华,

偏向梦里踏歌行。

一缕清音透帘而来,袅袅如烟,绵绵缠骨,仿若有人只影对冷月,梦里续清茶,一室清幽伴寒蝉。

听着幽凄的歌声,看着楼外的残阳,一瞬间,两人虽相对而坐,却皆生出淡淡寂寥,心中似乎都有一曲独自吹奏的笙歌,却不知吹与谁人听。

曲毕,两人都有片刻的静默,而帘外之人也未再歌,默然静立。

半晌后,玉无缘感叹道:“惜云公主少享才名,所作诗歌竟已是茶楼巷陌争相传唱。”

“这位姑娘琵琶技艺精妙,嗓音清润,歌之有情,也是难得。”丰息却是赞赏着帘外歌者。

玉无缘不由微微一笑,“闻说丰公子多才多艺,今日一见,果然不假。”

“冀州世子曾言玉公子之才足当王者之师,因此在玉公子面前谁人也担不起多才多艺四字。”丰息亦云淡风轻地一笑。

“无缘惭愧。”玉无缘摇头。

两人随意说笑,都好似忘记帘外还站着人。

咚!咚!咚!

帘外忽传来沉稳而有节奏的脚步声,一路近来,最后在雅间外停步,然后响起一个沉稳的男声,“玉公子。”

玉无缘闻声放下手中酒杯,平静地道:“进来。”

帘掀起,两人抬眸扫一眼,便看到一名相貌忠厚的年轻男子踏步而入,自然也看到了立于帘外,怀抱琵琶,面无表情的青衣女子,帘子很快又落下。

“玉公子,公子的信。”男子恭敬呈上信。

玉无缘接过信,“你去吧。”

“是。”男子退下。

帘子再度掀起时,丰息眸光随意掠过,却看到一双似怨似怒又似茫然无措的眼睛。

帘子再次轻飘飘地落下,挡住了那道目光,帘内帘外,两个天地。

玉无缘拆信展阅,片刻后静然的眼波里掠起一丝浅浅的涟漪。

“凤姑娘若不嫌弃,进来喝一杯如何?”丰息却看着布帘道。

半晌未有动静,空气一片凝结,似能感觉到帘后青影的犹疑。

终于,布帘掀起,那道青影移入帘内,清冷的眸子先落在玉无缘身上,微微停顿,然后轻轻地落在丰息身上,不再移动。

丰息目光打量凤栖梧一眼,微有些讶异,虞城第一的歌者,竟是荆钗布裙,不施脂粉,即便如此,依然十分的美貌,黛眉如柳,面若桃花,眉宇间却笼着一层孤傲,神色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绝。

“给凤姑娘斟酒。”丰息淡淡吩咐。

一旁的钟园马上取杯斟酒,然后送至凤栖梧面前。

凤栖梧却并不接过,只是两眼盯着丰息,而丰息却也就任她看,自顾自地品酒,神态轻松自在。

至于玉无缘,目光依然在信上,只是神思却似飘远。

片刻,凤栖梧单手接过酒杯,仰首饮尽。

丰息见她竟一口喝完,不由轻笑道:“原来姑娘如此豪爽。”

凤栖梧闻言却是冷然道:“栖梧第一次喝客人的酒。”

“哦?”丰息挑眉看她,却见她冷如霜雪的面颊因着酒意的渲染,涌上一抹淡淡的晕红,减一分冷傲,添一分艳色,“姑娘琵琶歌艺如此绝伦,应是天下人争相恭请才是。”

“栖梧从不喝客人的酒。”凤栖梧依然语声冷淡,双眼未离丰息,仿佛这房中没有第三个人。

丰息听得这话,终于正容看她,但见那双清淩妙目中闪着一抹哀凉,“如此看来,是丰息有幸,能得姑娘赏脸。”

凤栖梧不语,只是看着丰息,眼中慢慢生出凄色。

落日楼里启喉唱出第一曲时,她即知此生沦入风尘,以往种种便如昨日,既往不返。只是,千金难开眼,红绡懒回顾,把那珠玉掷,把那纨绔子弟轰,任那秋月春风随水逝,她依然禀着家族的那一点傲骨,维持着仅有的尊严,不愿就此永堕泥尘。只因心底里存着那么一点点——一点点怎么也不肯屈服的念头。

来前,伙计将雅间里的两位公子夸得天上少有,听着只有厌憎。只道又是两个空有皮囊的富家子弟,为着自己这张皮相而来,谁知竟料错了。将她拒于帘外,十分的冷淡,令她又惊又羞。

布帘掀起的刹那,只看到一双眼睛,漆黑深广如子夜,偏有朗日才有的炫目光华。一瞬间,她仿佛掉进了那漆黑的广夜,不觉得寒冷、恐慌,反有一丝浅浅的暖意透过黑夜,轻轻涌向这多年未曾暖过的心。

那一丝暖还未褪尽,帘便再掀起,又看到那双眼了,仿佛一个墨色的旋涡,光影交错,目眩神摇间,依稀感觉若坠入其中,那便是永不得脱身。庆幸,那帘忽又落下了,隔绝了那个旋涡,只想着快快离去吧,偏偏那腿却有千斤重,拔不动。

正彷徨,他却出声召唤着她。

那风鸣玉叩之音响起时,仿佛是命运在向她招手。宿命,只是轻轻一缠,她便挣不开去,只能无力地顺从,再度掀起帘,再次迎向那夜空似的双眸,走向淡金的夕晖下,那个墨衣墨发,如墨玉般无瑕的人。

“栖梧在落日楼唱了四年的曲,喝公子的第一杯酒。”凤栖梧轻轻而又清晰地道。不同的话说着同一个意思,只盼着这个人能听懂,他是她的第一个。

“栖梧——凤栖梧。”丰息念着这个名字,目光深思地看着这个女子,她虽面色冷淡,可眼眸深处却有着一种渴望,藏得那么深,让人看着心生怜惜。

听得他念她的名字,凤栖梧心头一片酸楚。为她取名的那人早已化为一抔黄土,而她空有这名,却终是辜负了期望。

“这些年来,我走遍九州,却是第一次听得姑娘如此绝妙歌喉。”丰息微微一顿,然后目视凤栖梧,淡淡启口,“不知姑娘可愿与我同行,去看看祈云以外的山山水水?”说罢他自执酒壶斟酒,不再看凤栖梧,似乎她答应与不答应都是不重要的。

闻言的刹那,凤栖梧眼中闪过一丝亮光,但瞬间平息,依然是艳若桃李,冷若冰霜,只是一双纤手却轻轻地抚着弦,那微微颤抖的弦泄露了此刻她内心的千层惊涛。

丰息喝完一杯酒,移目于面前的玉无缘,却意外于这个不染红尘之人眉宇间生出的那股淡淡的悲哀。

“皇世子信上写着什么样的好消息,竟引得玉公子如此流连?”丰息发问,心中却是早已明了。

玉无缘闻言的瞬间恢复淡然,眼波投向窗外,然后双手一揉,轻轻一挥,化为粉末的信纸便洋洋洒洒地飘向江面,“有好也有坏。”

“是吗?”丰息目光一瞬,然后道,“这好的应该跟玄极有关吧?”

玉无缘依然神色淡定,伸手端起酒杯,看着白瓷杯中透明的清酒,轻轻摇晃,酒荡起一丝水纹,“丰公子如何知是皇世子写来的信?”

“皇世子尊玉公子为师,这是天下皆知的事。”丰息同样举起酒杯,凑近鼻端,微微眯眼,细闻酒香,“况且‘玉帛纸’乃皇家王室御用的纸。”

“丰公子眼光好利。”玉无缘点点头,看向丰息,面上笑如春风,眸中却蕴秋风之瑟冷,“皇世子信中消息有两好一坏。”

“这一好是玄极到手,一坏嘛……”丰息目光微垂,细看手中白瓷杯,口中轻轻淡淡吐出,“这坏的嘛——应该是烈风将军魂归宣山吧?”

“嗯。”玉无缘依旧点头,也不奇怪他如何知道,手一倾,将杯中之酒洒于乌云江中,“瀛洲先去了,明日或许是我等要去了。”

“只不知另一好是什么?”丰息却问。

“白风夕。”玉无缘淡淡道,无绪的眼眸在吐出这个名字时闪过一丝波动。

“白风夕?”丰息重复,握杯的手差点一抖。

“嗯,他说他在商州见到了白风夕,一个风姿非凡的女子。”玉无缘唇角的笑微微加深。

“见到那个女人怎能说是好事。”丰息不自觉地撇了撇嘴。

“能见到与丰公子并称白风黑息的风女侠,自是世间少有之幸事。”玉无缘看一眼丰息,依旧笑容不改。

“在我看来,只要是遇到那个女人便是霉运连连。”丰息放下手中杯,觉得这酒不再香醇,当然,脸上的笑不曾减淡一分。

“呵,是好是坏,因人而异。”玉无缘不以为然,看向丰息的目光带了一抹深思。

嘘!江面忽然响起一声短暂紧促的笛声。

丰息闻之目光微闪,然后起身,“今日难得遇上玉公子,本该不醉不归才是,只是家中忽有急事,只能先行一步,愿他日能有机会再与玉公子同醉。”

玉无缘起身,也不挽留,只道:“丰公子有事先行,他日有缘,自会再见。”

“先告辞了。”丰息拱拱手,然后转身,却见凤栖梧还站在那儿,“姑娘……”

“我和你去!”凤栖梧脱口而出。一瞬间,她仿佛看到命运在点头微笑,因为有人又屈服于它的安排,也在那一刹那,她感觉到那个玉公子的目光轻轻扫向她,仿佛还听到他发出的微微叹息。

她却只能无力地笑笑。

这是她的劫,她自愿领受的劫。

丰息长眉微挑,“姑娘决定了吗?”

“是的,我决定了,且决无反悔。”凤栖梧声音低得以为只有她自己能听到,只是房中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
“那便走吧。”丰息淡淡一笑,踏步离去。

凤栖梧抱紧怀中的琵琶,这是她唯一所有,掀帘而出之际,她回首看一眼玉无缘,微微点头,算是道别。她感谢这个一眼便看清她心的人,即算她的心永不能为那个人知晓,永不会与外人道,但至少他知道。

帘在身后落下,她快步追随而去,落日楼中,无数目光相送,却未有阻拦。

浮桥上,伙计追来,递过一个包袱,“凤姑娘,这是楼主叫我交给你的,他说这是姑娘该得的。”

凤栖梧接过,目中浮起浅浅波光,再抬首,依然冷艳如霜,“代我谢过楼主这些年来的照顾。”

伙计点头,“凤姑娘自己保重。”

“嗯。”凤栖梧点头,然后走向那艘黑色的大船,走向命运为她安排的——归宿?

楼上雅间里,玉无缘目送那艘船扬帆远去,将壶中美酒全倾杯中,一饮而尽。

“黑丰息原来是这样的人。”语气间不知是赞是叹,“这样的行事,便是皇朝也做不来。”

想着那位凤栖梧姑娘离去前的那一眼,长长叹息。她看清了前路荆棘,却依然坚持走下去,不知该称之为愚,还是该赞其勇气可嘉。垂首看看自己的手掌,指尖点向掌上的纹路,却是微微苦笑,带着一抹千山独行的寥落。

“不知那位白风夕又是什么样的人?”

喃喃的低语带着淡淡的怅然。

注释:

友人张鹏进所作《相见欢·别离》

辛弃疾《水龙吟·登建康赏心亭》

友人张鹏进所作《昨夜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