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 二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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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夜东京”生意清淡,经常一两桌生意,雨天基本是白板。葛老师每日来坐,面对一只小圆台,端端正正看报,吃咖啡,品茶,三七分头,金丝边眼镜,冬天中式丝绵袄,板丝呢西装裤,夏天,长袖高支衬衫,派力司翻边背带西裤,表情一直笑眯眯,抽香烟,看电视,用餐简单,一盅黄酒,一客咖喱牛利或三丝盖浇饭,朋友来吃酒,葛老师极少参与,自顾吃饭,兴致上来,讲几句耳朵出茧的老话,比如,女流里面最出挑,最出名的,是犹太老板哈同的老婆罗迦陵,原只是南市一个咸水妹,卖花出身,最后呢,万贯家产了,单是爱俪园内,就养了两个面首,至于食客,全部是中国一等一的文豪,罗迦陵等于开了饭店,清朝倒台,这女人收留了几名宫里太监,照常清官打扮,见到女主人,必行跪拜礼,像见西太后。

大家不响。葛老师说,还有是阿庆嫂了,据说以前,弹筝侑酒,红烛绣帘,也是做饭店出身,阿庆做跑堂。还有董竹君,“锦江餐室”发达了吧,还有古代卓文君,当垆卖酒,多少姣好。大家不响。葛老师说,眉色如望远山,颊如芙蓉,肤滑如脂,十七而寡,放诞风流,结论呢,女人投身餐饮事业,人样子,也就婀娜有致,漂亮之极,最容易出名。

沪生到“夜东京”,一般是吃便饭。打工小妹端来三菜一汤,也就坐了下来,与沪生,玲子一同吃。菱红来了,摆四人位置。华亭路小琴来了,自家人,再加一只菜,两瓶啤酒,气氛就热闹,因为小琴一到,过不多久,陶陶必到。如果是弄堂小阿嫂进门,必带来新鲜名堂,橄榄菜,牛蒡,芝麻菜,海裙菜,味噌,或者蜗牛,菱肉,寒暄几句,转进厨房炒了,大家品尝。只有接到丽丽订位电话,玲子认真来办。丽丽往往是请一桌生意人,银行干部,或三两个以色列,比利时人。红酒及酒杯预先存店。

对于沪生,“夜东京”只在于家常味道。几次进门,小妹说,老板娘出去了,不必等了,先吃吧。沪生坐下来,对葛老师点点头,两菜一汤端上来,小妹陪沪生吃,两人不熟,也像一份普通人家,偌大一个上海,寻不到第二张台面,可以如此放松。

有天玲子说,沪生觉得,菱红还可以吧。沪生笑笑。玲子说,人样子标致,聪明,外加有一笔私房压箱钿。菱红笑说,做啥。玲子说,廿七八岁的人了,不小了。菱红说,我廿四岁呀。玲子说,跟日本和尚,早已分手,现在讲起来,还算是嫩相,沪生下决心,跟白萍离了婚,就跟菱红配对。菱红笑笑,端起酒杯,碰一碰沪生面前的杯子,叮一响,抿到了底,两颊起红晕。沪生说,这要等白萍回国了,再讲吧。玲子敲敲台面说,沪生算律师吧,缺席判决,懂不懂。沪生不响。玲子看手表说,今朝夜里,两个人就过夜。菱红说,啥。沪生说,又来了。玲子朝阁楼上指指说,到假两层去,先试一试,做得感觉好,也就定下来,买房子,沪生也不缺钞票。菱红说,十三吧。玲子说,如果床上不配胃口,就算同一个支部,劳动模范一对红,也是白辛苦。沪生笑笑。玲子说,沪生还等啥呢,讨了菱红做老婆,热汤热饭,省得老来此地混。菱红笑笑说说,我要享受,叫我去烧饭,做梦。玲子说,白萍有消息吧。沪生说,去了温哥华。玲子说,有男人了。沪生说,大概吧。菱红说,也许不止一个,生了别人的小囡了。沪生说,也许吧。玲子说,脑子进水了。沪生不响。玲子说,当时为啥会结婚。沪生说,讲过八遍了。菱红说,再讲一遍。沪生说,房子紧张,谈得时间也长,就结了。菱红说,白萍是好脾气。沪生说,是的。菱红说,喜欢打扮。沪生说,比较朴素。菱红说,谈过几次男朋友。沪生说,大概两次。玲子说,女人讲两次,乘以两,或者三,估计四到七次。菱红说,据说,白萍几个男朋友,全部是突然出国的。沪生不响。玲子说,跟沪生新婚之夜,详细情况呢。沪生说,这不便讲。玲子笑说,还记得吧,沪生当年帮我办离婚,见了我,面孔一板就问,新婚之夜情况呢。菱红一笑说,玲姐姐新婚之夜,发嗲发了一夜,男人彻底买账。沪生说,啥,我会问这种无聊问题,不可能的。玲子说,现在,我来做离婚律师,我不问沪生,新婚之夜做了啥,只问这第一夜,白萍讲了啥。沪生说,多讲有意思吧。菱红说,我要听。沪生想了想说,这天白萍讲,沪生缺少男女经验,太简单了,太老实。玲子说,哼,其实呢,一面跟白萍谈恋爱,一面抱了梅瑞,又香又舔,脚踏两只船,经常吃零食。菱红说,啊,真的呀。玲子说,菱红,这就是男人,表面老实。沪生说,女人也一样。玲子不响,忽然大笑起来。菱红说,轻骨头。沪生说,自从我父母出了问题,我就明白了,一切毫无意义,白萍想结婚,我同意,想出国,我也随便。玲子说,新婚之夜,白萍究竟讲了啥。沪生笑笑说,这就是兜圈子的问题了,当时白萍问我,为啥要结婚。

沪生记得,所谓的新婚之夜,床头开一盏暗红色台灯,白萍手自如玉,像旧派闺秀,罗衫半解,绾了头发,忽然说,沪生,我是认真的。沪生说,我也是认真的,真心诚意。白萍不响,慢慢松开最后一粒纽扣,坐到雪白的大床里,沪生让开一点。白萍说,爸爸妈妈的问题,哪一年可以解决。沪生说,如果一般的政治问题,早就平反了,不一般的问题,不解决,也是一种解决。白萍说,我听不懂。沪生说,我爸爸一个老上级,最近放出来了,改了名字,迁到另外一个地方生活,用了新户口簿,人生结局,完全变样了。白萍说,我的几个男朋友,出国以后,情况也差不多,到了外面,改了名字,也完全变样了。沪生说,这些干部,心里其实是懂的,以前对别人,也用这种方法,不奇怪,规矩就是这样,处理之前,互相握一握手,讲几句勉励与希望,认真过每一天,要冷静反思,实事求是,不抱怨,不自暴自弃,积极面对,保重身体。白萍说,简直就是讲我这些男朋友,出国以后,到了新环境,面对新现实,也要实事求是,不自暴自弃,认真过好每一天。沪生说,语重心长,讲了这番名堂以后,铁门一锁,失去了自由,失去联系,十年八年,毫无消息,忽然有一天,可以出去了,因此露面了,也不奇怪。白萍说,我几个男朋友,一到外国,也等于国门一锁,忽然失踪,等于失去自由,世事浮沉,天南海北,也许有一年,忽然回国,露面了,不奇怪。沪生说,处理干部的方式,形成一种习惯,大家已经看惯,做惯,心知肚明,这批人倒霉,也就是离开了熟悉环境,面对陌生房间,陌生人,过陌生生活,根本不会叫,不会喊,不会哭,心里明白,再叫,再跳,再哭,还是看不见,摸不着,必须平衡,必须承受。白萍说,这与出围之后我这批男朋友,真也差不多,忽然跟陌生世界接触,再哭再喊,必须承受,只是,我父母觉得,沪生的条件,比我原来几个男朋友要差,我觉得,其实是一样的。沪生不响。白萍贴近沪生说,我就坚持了,所以结婚了。沪生笑笑。白萍说,沪生满意吧。沪生不响。白萍说,沪生父母有政治问题,等于沪生有问题,我也同样,我也有严重的政治问题。沪生不响。白萍说,以前我跟几个男人,已经做过了,我不是处女,这个问题不小,沪生一定是有想法的。沪生说,我无所谓。白萍说,沪生如果一想,已经是白萍第四个男人了,应该有想法。沪生不响,关了床灯,窗帘映出梧桐的影子。白萍的手臂搭上来。白萍说,表面上,我工作积极,其实,我就想出国。沪生不响。白萍说,只要有出国机会,我一定不回来了。沪生说,这我理解。白萍不响。

这桩婚姻,当初只有阿宝了解。夫妻一年多,到!”989年初,白萍公派德国,进修半年,开始,经常来信,秋天阶段,沪生依照白萍寄来的清单,到华亭路代买牛仔裤,裙子,文胸底裤,颇费口舌。摆服装摊的小琴,当时只有十八岁,经验丰富,考虑周全。有一次,小琴忽然称呼说,沪先生。沪生一呆,原来自萍的信封,就摆到小琴的眼前,沪生笑笑。

这家摊位里,专卖日本版样,攀谈中,小琴提到与日本的业务联系,无意中讲到了玲子。沪生心里晓得,结婚的消息,一定会传到日本。果然一个月后,玲子来了电话。玲子说,沪生,现在外面不少人,全部想借了理由,不回来了。沪生说,当然。玲子说,自家的老婆,要多联系。沪生答应。玲子一语成谶。当时沪生,已收到白萍八张彩照,其中一张照片背后,白萍写了一行字,美丽的人儿在远方。阿宝看看照片说,女人一出国,就变得漂亮,老上海人讲,变得登样,标致,交关漂亮,霞气漂亮。沪生看了看照片里的白萍,神清气爽,凹凸有致,等读到了照片背面的这句文字,阿宝忽然不响了。沪生说,白萍的上海单位,一直发信,希望白萍早点回来,一切事体,好商量,但白萍对我讲,已经申请滞留,准备去加拿大。阿宝说,白萍身边,基本是有人了。沪生说,啥。阿宝说,这套照片,肯定是男人拍的。沪生不响。阿宝说,女人的照片,照相机端到男人手里,还是女人手里,选择的角度,味道,不一样。沪生说,我理解,人人会有故事,人人心里有想法,只是内容有别。阿宝说,最近来过电话吧。沪生说,比较少,我讲得也少。阿宝说,是怕人偷听。沪生笑说,感情好的夫妻,最怕人听。阿宝说,我一个外地客户讲,国际长途台的接线小姐,做夜班,就是结绒线,比较无聊,多数是听听隔洋长途消遣,等于听广播节目。沪生说,我以前坐邮政车,眼看别人随便拆信,现在想想,文字不算啥,夫妻隔洋相思,最有声色,也最无能,感情好到极点,只一个“想”字,电话里,是想眼睛,想耳朵,想头发,一直想到十只脚趾头,以为是二人世界,无所不讲。阿宝说,年轻接线员,听这种半夜内容,其实也是自讨苦吃,长期受刺激,如果是收袖口,手里的绒线针,往往会发抖,乱戳,天亮全部要拆,因此经验丰富的中年接线员,只听调情电话,男女关系未定,内容有点复杂,来来往往,像蟋蟀触须,互相动来动去,用足心思,聪明机智,有暗示,有味道,也不伤筋动骨,长途台的资深老阿姨,这方面要求完全变淡,夜班只喜欢简单内容,喜欢听夫妻相骂,家长里短,互相攻击,紧张热闹,百花齐放,等于听滑稽戏。

沪生记得,有一天凌晨,白萍来电话说,沪生,最近忙吧。沪生说,还好。白萍说,现在做啥。沪生说,看书,准备休息。白萍说,一个人。

沪生说,是的。白萍不响,电话里有丝丝杂音,白萍说,最近想我吧。沪生说,嗯。白萍说,想我啥地方呢。沪生说,就是想。白萍说,想我啥呢。沪生不响。白萍说,要我吧。沪生说,要呀。白萍停顿几秒说,我觉得房间里,现在有一个陌生人。沪生说,啥。白萍说,我听出来了。

沪生说,啥人。白萍说,现在听不到声音了,我是感觉。沪生说,我听糊涂了。白萍说,糊涂啥。沪生说,房间里,就是我嘛。白萍说,身边啥人呢。沪生说,我一个人。白萍说,我看不见,听见了,床上是两个人,对吧。沪生说,笑话。白萍说,我感觉,是多了一个人。沪生说,听错了。

白萍说,前几年沪生搬出去,我就有感觉了。沪生不耐烦说,我解释几趟了,现在有条件,我就借了房子。白萍说,我爸爸妈妈是一直怀疑,沪生,为啥要搬呢。沪生说,我想换环境。白萍说,我听到了,女人喘气了。沪生说,不可能的。白萍说,我心情不好了,最近,不会打电话了。

沪生还想回答,话筒里咯的一响,一串嗡嗡声。

陶陶听钟大师说,头发硬的人呢,比较勇敢,心比较狠,做事会偏心,因此可以做大官,镇得住场面,如果做事不偏,位子容易不稳,心不狠,关键阶段,无法决断,做任何大事,要狠,也要偏,落得了手,这是做大官的要素。头发软的人呢,比较温和,公平,人一公平,就做不成大事,样样犹豫,容易妨碍别人利益,这种人的好处,是容易心安理得,只管自家,总之,我讲到底,头发硬软,无啥好与不好,社会分工不同,比如审犯人,心肠软的人,下不落手,事事不容易成功,往往拖泥带水,两面不讨好,女人也一样,如果皮肤白,头发软,一般来讲,脾气比较好。陶陶听了不响。对于钟大师讲大官小官的解释,陶陶毫无兴趣,后面这句,陶陶想到了小琴的皮肤,一双手,雪雪白,脾气好。上次吃饭,人人讲男盗女娼,小琴话题一转,谈起乡下过年的经历,不咸不淡,心里有悲,讲得大家不响,讲得陶陶心里落眼泪。也是这天之后,陶陶经常到华亭路看小琴,摊位后面,两个人坐一坐,陶陶讲得多,小琴讲得少,陶陶讲得急,小琴耐心听,时常只是笑,从不多言。每次等陶陶要走,小琴拿出准备的马甲袋,里面一件T恤,或一条长裤,这是小琴的心意,要陶陶去穿。一次芳妹看到了新衬衫,陶陶说,这是昨天买的。芳妹说,尺寸正好,登样的。有次是一条西裤,芳妹说,穿穿看。西裤一般留出裤脚,但这条长裤的裤脚,已经缝齐,烫过。芳妹说,这家店考究的,定做一样。陶陶说,别人留的尺寸,我一穿正好,因此买下来。芳妹也就不响。当时陶陶心里,真想提一提小琴,赞扬几句小琴的周到,温和,当然,这是不可能的。事后陶陶对小琴说,再送我马甲袋,芳妹就要怀疑了。小琴笑一笑,马甲袋到此为止。

从此以后,小琴去“夜东京”看朋友,陶陶必到。玲子见陶陶进来,比较冷淡,但玲子与小琴,一直是亲妹妹的交情,遇到玲子在场,陶陶也不声不响,只是小心吃饭,日常势久,玲子也就习惯了。有一天,芳妹带小囡,到无锡走亲戚,讲定当夜不回来,陶陶连打几个电话,约小琴到黄河路吃夜饭。小琴支吾说,外面吃,难为钞票,还是到姐姐店里吃吧。

陶陶说,店里熟人太多。小琴说,人多热闹。陶陶说,摆摊一天,还想热闹,心里不烦呀。小琴说,饭店是自家姐姐开的,何必调地方。陶陶说,我现在,就想两个人单独吃饭。小琴不响。陶陶说,好吧,就到进贤路。

小琴想想说,稍微迟一点,夜里八点钟见面,可以吧。陶陶说,为啥。小琴说,我手头比较忙。陶陶说,好辰光,就这样浪费。小琴说,讲定八点钟,我去买小菜。陶陶说,啊,只有亭子间小阿嫂,会去买菜。小琴犹豫说,我本来不想讲,夜里八点后,店里只剩服务员小妹一个人了。陶陶说,为啥。小琴说,炒菜师傅,七点半请假,玲子姐姐,一天忙,夜里要去看葛老师。陶陶说,这我晓得,葛老师生病几天了,天天闷进老洋房,看电视。小琴说,是的。陶陶笑说,原来,饭店是空的,为啥吞吞吐吐,早点不讲,非要挤牙膏。小琴笑笑。陶陶心里热起来。

这天夜里,天空飘小雨。马路上人少,陶陶七点三刻到“夜东京”,门口挂了“休息中”的牌子,灯暗,里面是服务员小妹,呆看电视,几只空台子,一座冷灶头。情况与小琴讲的一样。陶陶说,不碍吧,我先坐一坐,去隔壁吃盖浇饭。小妹答应,泡了一杯茶,自顾看电视。陶陶翻报纸,眼睛看手表,长针指到!”2,门一响,陶陶继续看报。小妹起来招呼说,小琴姐姐呀。小琴说,经过此地,雨大了,只好进来。马甲袋的声音,伞放进铅桶声音。陶陶抬头,看到小琴的眼睛,雨一样朦胧。小琴说,是陶陶呀,真是巧,外面落雨了。陶陶说,我是刚来。小妹说,饭吃过吧。小琴说,我买了熟菜,准备回去吃。小妹说,此地吃吧,我到隔壁买两客盖浇饭,陶先生也要吃。小琴顿了顿说,干脆大家吃。小妹说,我吃过了。小琴说,我买了“振鼎”鸡,菠萝派,小妹先吃,我去厨房炒一只素菜,落一点面条。小妹讲,陶先生可以吧。陶陶说,好呀。陶陶立起来,觉得小琴每讲一句,有巧妙,得体周到,做戏一样滴水不漏,满腔是邓丽君歌曲的绵软。三个人坐下来,一大盆白斩鸡,姜丝调料一小碗,一瓶黄酒,三双筷子,两个人一再让小妹吃,小妹不饿,夹了几筷鸡,拿了菠萝派去看电视。陶陶与小琴四目相看,吃吃讲讲。陶陶低声说,讲得圆兜圆转,就是鸡买了太多。小琴说,多吧。陶陶说,一个小女人,买大半只鸡回去吃,只能瞒小妹。小琴说,轻点呀。陶陶说,听不见的。

小琴低了头。陶陶一面讲,就捏了小琴的手。小琴笑笑,慢慢抽回来。

陶陶说,小妹,再开一瓶黄酒。小妹拿过酒来说,姐姐,面孔红了。小琴说,我去烧菜。小妹陪小琴到厨房,然后回来看电视。陶陶吃了半杯,走到厨房间,小琴面对水斗,冲一把菜心。陶陶走到小琴背后,靠紧小琴说,不烧了,我不想吃。小琴朝后避让,陶陶靠上去,靠上去。小琴手里的菜心,一棵一棵落到水斗里,人像糯米团子,反身倚到陶陶身上。

小琴轻声说,不欢喜这种样子。陶陶不响。小琴说,走开呀。口里一面讲,身体一面靠紧,滚烫。

这天夜里,厨房间听不到一声镬铲响,小琴的清炒菜心,注定上不了台面。过不多久,小琴与陶陶空手出厨房。店堂里,小妹两眼盯了电视,看得一动不动,毫无知觉。两个人回到台子前面,一本三正经,坐了一歇。陶陶摸出酒钿,压到杯子下面,人就立起来。小琴一直看定陶陶,此刻也慢慢立起来。两个人与小妹讲了几句,告辞。拉开店门,雨丝细密,迎面而来。陶陶走了三家门面,撑开伞,让小琴钻进来,两个人一路无话,四只眼睛看定马路,慢慢朝西走,穿过几条直路,弯弯曲曲,走进延庆路一条弄堂。这是小琴租的房子,讲起来新式里弄,其实是底楼围墙改造的披屋,开门进去,一盏节能灯,塑料地板一半堆货色,另一半摆一把椅子,十四英寸电视,钢丝床。小琴进来,人已经不稳,贴紧陶陶,眼泪就落下来。陶陶顺手关门,关灯。小琴说,我不喜欢关灯,不要关。房顶石棉瓦传来淅淅沥沥雨声,然后轻下来,像是小了。钢丝床不稳,狭,太软,吱吱嘎嘎铁器摩擦,越来越响。小琴停下来说,邻居要听到了。两个人不再动。陶陶轻手轻脚起来,收拢地上衣裳,折起钢丝床,货堆里抽出两张纸板箱,地上四面铺平,摊垫被,摆枕头。房间小,节能灯越点越亮,照得小琴浑身雪白,甚是醒目。等两个人弄舒齐,陶陶想关灯。小琴贴紧陶陶耳朵说,我习惯开灯。讲了这句,臂膊滑过来,意态婉娈,身体贴紧陶陶。整个夜里,小琴不声不响,经常落眼泪,陶陶半咽半醒,一直到身边的小琴,呼吸均匀,叹了一口气。等一早五点钟,陶陶轻手轻脚起来,穿了衣裳,对小琴说,我走了。小琴睁开眼睛,摸摸陶陶的面孔,眼神迷蒙,一声不响。陶陶出门,走到弄堂外,天已经全部亮了,坐到附近一家摊头吃豆浆,眼睛看马路,心里像做梦,眼前一直是小房间里这个女人,无法忘怀。

沪生听了这一段说,陶陶,看起来,这像是甜面酱,说不定就变辣火酱。陶陶轻声说,嘘,女人,我见得多了,但是碰到这种一声不响,只落眼泪的女人,第一趟。沪生不响。陶陶说,这个社会,毫无怨言的女人,哪里来,我只要走到华亭路,小琴立刻请人看摊位,陪我到延庆路,一路讲讲笑笑,进了房间,钻到我身上,就落眼泪,这叫闷嗲,讲来讲去,要我注意身体,对待姐姐,就是芳妹,多多体贴,两女一男,三个人,太太平平过生活,一面讲,眼泪落下来了。沪生不响。陶陶说,男人为啥只欢喜邓丽君。沪生说,为啥。陶陶说,邓丽君金曲,唱来唱去一个字,嗲,听不到半句埋怨,其他女人,开口一唱,就是鉴貌辨色,冷嘲热讽,要死要活,夹头夹脑,一肚皮牢騷,陰陽怪气,怨三怨四,搞七搞八,横不好竖不好,还以为,这是男人最吃的嗲功,妖功,男人吃得消吧,根本吃不消。

沪生说,这是各人口味不同了。陶陶现在,已经是火热达达滚的阶段,感觉不一定对,再下去,会有问题的,我对这种关系,一向不看好。陶陶说,不怨三怨四,每一句贴心贴肺的绝品女人,哪里去寻,这社会,像沪生讲的,女人永不满足,一作两闹,最后上帝发火。沪生说,这不是我讲(www.tenluo.com)的,是童话故事。陶陶讲,是呀,夫妻两个人,碰到河浜里的妖怪,捞到一只脚盆,男人满足,女人不满足,想要房子,妖怪送房产证,男人满足,女人不满足,想做女老板,妖怪让女人做老板,让男人跟女人打工,女人又不满足,条件越开越高,到最后想做女皇帝,上帝火大了。沪生说,一遍又一遍跟我讲,啥意思呢,思路已经不正常,有点痴了。陶陶笑说,最近,我是有点花痴了,因为小琴太好了。沪生说,上帝发火,算是好的,陶陶最多逃回去,重新跟芳妹太平生活,一般的外插花,等于发一次感冒,总是无声结束,要是上帝真送来一个不一般女人,麻烦了,男人开心呀,其实最后,吃足苦头。陶陶不响。沪生说,不一般的女人,最容易让男人昏头昏脑,最后翻船,碰到一个真正的绝品女人,一不小心,日月变色,改朝换代,亡党亡国。

第贰拾壹章

礼拜三,阿宝去看祖父,位置是闸北鸿兴路,老式街面房底楼,房门紧贴马路。祖父摇扇子。台面上摆一碗切好的冬瓜。阿宝说,每趟吃冬瓜。祖父说,红烧冬瓜,我咬得动。阿宝从网线袋里拿出两包皮熟菜,钢钟饭盒里两客冷馄饨,宝山路老北站买的。婊婊说,每次大手大脚,阿宝要节省。阿宝不响,发觉角落里,有一只缺脚茶几,是思南路搬来的,砖头垫稳,叠了秋冬衣裳,棉花胎,遮塑料布。祖父说,加工组每月发几钿。阿宝说,十五块。婊婊说,一双男式皮鞋,最便宜七块六角五,阿宝将来哪能办。阿宝不响。房间里的大橱,小方台子,是婊婊到虬江路买的旧货。台子靠墙,夜里移开一点,搭一只帆布床,日收夜搭。夏天,帆布床热,婊婊到门外路边,靠一只躺椅过夜。最近两年,祖父门牙落了三只,旧竹榻是前任房客遗物,比祖父相貌更老,一动吱嘎作响。

门外,家家户户搭一间灶披,摆放煤炉。炉子现在捅开,准备烧饭。祖父说,我原来几爿工厂,学徒工记得是十六块,三年满师,廿七块八角。

阿宝不响。婊婊说,以前我的学生沪生,据说父母是军队干部,做了采购员,一月工资呢。阿宝说,革命家庭嘛。婊婊说,起码三十六块朝上。

阿宝说,总比插队落户好。婊婊说,下个月,我为阿宝买皮鞋,小青年要穿皮鞋。阿宝说,不大出门,算了。婊婊说,阿宝一道吃,还是吃过了。

阿宝说,吃过一客冷面。婊婊说,总归这副样子,婊婊不会烧菜对吧。

阿宝不响。等婊婊到外面的煤炉问里。祖父说,爸爸妈妈好吧。阿宝说,还好。祖父看门外,凑近阿宝说,婊婊不开心,每天夜里落眼泪,阿宝要劝一劝。阿宝点头。竹榻吱嘎作响,蒲扇哗哒哗哒,等到开饭,阿宝坐门外的小凳。路边到处是乘凉居民,大人小囡,脚下无数双木拖板,滴刮乱响,想到婊婊的情况,阿宝烦闷。造反队翻出小皮箱,几年过去了,婊婊一直痛苦。姑丈黄和礼,工程师,笑眯眯的斯文男人,据说已经花白头发,弯腰塌背。记得电影里,有一个女革命到上海寻组织,走进石库门,镜头移到天井,一个旗袍女人朝楼上喊,黄格里,有人寻侬。

上海话“格里”,有顺口,亲昵之意。当时,黄和礼浑身笔挺,走进思南路大房子,婊婊忽然大笑说,黄格里,有人寻侬。黄和礼一呆。这是夫妻的甜蜜期。小皮箱事件后,黄和礼与婊婊分别关进各自单位审查。

一套国民党军装,内有一张填了国民会议选民证的柳德文,究竟与黄和礼有多少瓜葛。有人到档案馆调查,传进婊婊以前同事,薛老师的耳朵。婊婊转正,调到区里工作,薛老师有意见,等到自由揭发的年代,人人就可以检举。当时上海有人检举,本地某一张报纸,正面印“毛主席”三字的背面位置,正巧排印“老反革命”四字,当班编辑,就是现行反革命。薛老师读过一点俄国文学,读过名诗《鲁斯兰与柳德米拉》,认为柳德文,是柳德米拉公主后裔,是苏联共产党,因为中苏交恶,就是敌对党,反动异己分子,间谍。另一个柳德米拉,苏联女狙击手,得金星勋章,!”953年官拜海军少将,曾访问美国,是罗斯福总统接见的第一个苏联女人。因此,柳德文应该有苏军背景。这个揭发,来头不小。黄和礼事情搞大。单位做出决定,婊婊必须与黄和礼离婚,划清界线,先回到市民队伍做检讨。如果同流合污,一个发配新疆,一个去云南充军,自取灭亡。夫妻二人抱头痛哭,离了婚。黄和礼关了半年,单位监督劳动。之后几年,形势稍有松懈。两人就设法联系,悄悄见面。压力逐渐减轻,时常双双溜出来,胆子变大,多次约会。一般是躲到公园冷僻角落。黄和礼事先打传呼电话到鸿兴路,不回电,传呼单子写,明早十点,送蟹来。意思就是闸北公园碰头,蟹,就是大闸蟹。送鸽子来,顾名思义,虹口和平公园。送奶粉,海伦路儿童公园。婊婊一次让阿宝猜,黄格里明早,送外公来。是啥地方。阿宝说,猜啥呢,外滩黄浦公园。婊婊叹气。阿宝说,为啥每次要调公园。婊婊说,每礼拜去一个地方,太显眼了,另外,传呼电话老太婆也会奇怪,有男人每礼拜送奶粉,像我有小囡了。阿宝说,每礼拜送大闸蟹,送鸽子,送外公,也不大正常。婊婊叹一口气说,是呀,本想省一点电话钿,怕省出问题来,我就打回电了。

阿宝不响。婊婊说,唉,夫妻见面,就像搞腐化,轧姘头,又不敢结婚,婊婊真是怨。阿宝说,让黄格里来鸿兴路呢。婊婊说,我是离婚女人,不方便的。阿宝说,难得一趟,两个人坐坐讲讲,应该可以的。婊婊说,阿宝,婊婊如果讲出来,真难为情。阿宝不响。婊婊说,阿宝虽然大了,还不懂男女事体。阿宝说,我懂的。婊婊说,讲讲看。阿宝也就讲了5室阿姨,冲床后面的情况。婊婊满面飞红说,要死快了,真是下作。阿宝不应该看呀,眼睛马上闭起来。阿宝说,来不及了。婊婊说,这就叫野鸳鸯,我跟黄格里,是门当户对,原配夫妻。阿宝不响。婊婊说,阿宝是大人了,我讲一点也可以,成年男女,不是碰碰头,讲讲就可以了,见了面,就算到公园里靠一靠,是不够的。阿宝不响。婊婊说,黄格里住的集体宿舍,我不可能去,到公园里呢,两个人总是怨,有一趟,我真恨呀,恨起来,咬了黄格里一口,臂膊上咬出牙齿印子,借旅馆,想也不要想,先要凭单位介绍信,男女住一间,要审验结婚证,难吧。阿宝不响。婊婊说,结果有一次,我爸爸直接请了黄格里,马上到鸿兴路来,爸爸回避,到公兴路长途候车室里去养神,黄格里就来了,太不顺利了,门口路边,坐了不少邻居,我是离婚,里弄有记录,爸爸刚刚出门,有一个大男人就溜进来了,邻舍隔壁,全部看到,男人进来,也不方便关门,因为家家开门,两个人面对面,皮笑肉不笑,发呆,真是讨厌,巧是后来,忽然落了阵头雨,邻居全部回进去,关门关窗,我也关门关窗。讲到此地,婊婊不响。阿宝说,后来呢。婊婊不响。阿宝说,还是顺利的。婊婊捂紧面孔说,实在是难为情,不可以再讲了。阿宝不响。婊婊说,从此以后,黄格里再也不好意思来鸿兴路了。阿宝说,邻居发现有情况,告诉居委会了。婊婊不晌。两个人闷了一歇。婊婊说,已经好几年不接触了,讲出来难听,以前黄格里,根本不是这副急相,结果,竹榻中间,有一根横档,突然就压断了,啪啦一记,上面的老竹爿,压断七八根,两个人,吓是小事体,竹榻正当中,有了一个面盆大的破洞,要是我爸爸看见,多少难堪呀,闯穷祸了,两个人修也修不好,满头大汗,三个钟头后,爸爸回来了,看到竹榻上遮了不少破竹爿,拨开来,还是一只大洞,我实在是难为情,就想去寻死。婊婊捂紧面孔,无地自容。

银凤与小毛约定,如果门前摆一双拖鞋,表示想小毛。摆一双布鞋子,想煞小毛。但环境有制约,陰差陽错,有时,是小毛无兴致,无动静,银凤奈何。有时耐不过,听见小毛上下楼梯,银凤忽然开了门,堂堂正正叫一声,小毛。二楼爷叔房门大开,空不见人。但小毛不在状态,自顾上楼下楼,银凤只能关门。最后,门口出现单只拖鞋,是紧急信号。

小毛即便故意不见,走到三楼看书,吃酱瓜吃泡饭,眼前慢慢出现银凤的样子,等于空气有了变化,出了效果。整幢房子,无人会明白,一只普通的海绵拖鞋,是如此涵义,只有小毛懂得,这就是上海人讲的,辣手辣脚。每到此刻,小毛灵魂出窍,慢慢成为遥控模型,两脚自动下楼。还好,二楼爷叔大门紧闭,小毛溜进银凤房间,拖鞋收进,坐到方格子被单上,银凤两手掩胸,看了看小毛,钻到小毛身边来。小毛说,急成这副样子了,讨厌。银凤说,我是恨,只有恨了。小毛说,昨天夜里,我来了几个朋友,为啥要偷看。银凤笑说,我从来不看的。小毛说,看到啥了。

银凤不响。小毛说,女人偷看,少有少见。银凤说,看得到啥呢,就算楼下,是天蟾舞台,共舞台,天天唱筱丹桂,我也不动心。小毛说,算了吧。

银凤说,真的。小毛说,银凤看了还是不看,我心里一本账。银凤说,看得到啥呢,店堂里又不开灯,一团一团黑影子,塞塞率率,男男女女,嘻嘻哈哈,看不清,听不到。小毛说,啥叫偷看,要的就是这种味道。银凤腰身一软说,对是对的,我看来看去,心里就痒了。小毛不响。

小毛完全晓得,寂寞银凤,长夜如磐,冷眼看定楼下的世界,卿卿我我,是是非非,即便模糊身影,轻微动静,让银凤的眠床更冷,内心更热。

店堂是一个模糊焦点,大妹妹,兰兰,阿宝,小珍,沪生,样子相貌,脾气性格,相互关系,银凤经常提到。小毛说,这帮人比较无聊,沪生原来呢,还算正派,现在也学坏了,大妹妹跟兰兰,是花蝴蝶一样。银凤说,我发觉,沪生对兰兰,已经有意思了,阿宝呢,带了女朋友小珍进来,小毛就避开,门一关,两个人抱紧不放。小毛说,不许讲了。银凤说,两个人到长凳旁边抱紧。小毛说,管得太多了吧,心思太野了。海德哥哥,就要回来了,要静一静了。银凤不响。小毛说,过了几个月,就会冷下来的,正常的。银凤说,啊,这是小毛的意思,准备冷下来了。小毛不响。银凤说,我不肯的,不会答应的。小毛不响,银凤轻声说,我心里的苦,以前吃过的亏,我可以跟啥人讲呢。小毛一捏银凤的手说,跟我讲。

银凤畏惧说,这不可以。小毛不响。银凤说,小毛太绝情了。小毛不响。银凤说,我已经想到,海德回来,夜里跟我做生活的样子,我表面不响,心里不情不愿,会更想小毛的,我喜欢的人,绝对不会变。小毛听到此地,两人相拥,无言而眠。这次见面后,过了六天,海德回到了上海。

当夜小毛中班回来,银凤房门,已不漏一丝灯光,门口有海德的皮鞋,一只折叠的外文纸箱。小毛推开三楼房门,开灯,台子上有一包皮外国饼干。小毛娘在帘子后说,回来了。小毛嗯了一声。小毛娘说,早点休息,明朝夜里,姆妈有要紧事体商量。小毛嗯了一声。一夜无话。第二天小毛醒来,已是早上九点钟。小毛下楼接水,跟王师傅讲几句,回到二楼,房门开了,银凤与海德吃泡饭,台子上是油条,红乳腐,萝卜干炒毛豆。海德说,小毛进来,一道吃。小毛说,阿哥回来了。海德说,进来呀。小毛进去,银凤面色不好,一声不响。海德立起来,走到五斗橱前面,朝一只米黄铁盒子一揿,嗒一响,跳出两片焦黄面包皮。海德拿出一片,搦了黄油,让小毛吃。另一片也揭黄油,摆到银凤面前碟子里,银凤一动不动。小毛说,这机器叫啥。海德说,toaster,香港叫“多士炉”,我买的旧货。银凤低头说,买的,还是拾的。海德不响。海德说,外国人,单靠这只机器吃饭,因此又高又壮。小毛说,还有啥稀奇东西。海德说,这趟只有几本旧画报,里面有凤飞飞,邓丽君,大陆无人晓得。小毛吃面包皮片,翻一翻画报。银凤不响,海德吃了一碗泡饭说,这趟回来,轮船差一点出事故。小毛抬起眼睛看海德,目光只停留海德的胸口。海德说,开到327海区,船长肉眼观察,右前方有拖缆来船,航向是东南,0!”40阶段,挂出垂直三盏白灯,一盏红舷灯,距离大概四海里了,船长看望远镜,对方仍旧是保向保速,接近到两海里,仍旧保向保速,变成交叉对遇局面,晓得危险了,鸣三声短汽笛,来船仍然直接过来,要死吧,夜雾重,船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船长大幅度左转舵,最后,来船离船艏右侧五十米通过,甲板吊紧大型构件,一根钢丝绳断裂,大家一身冷汗,如果有浪,压舱“面包皮铁”大幅度移动,甲板上的货色侧翻,船一斜,阿哥就危险了,回不到上海了。银凤冷冷说,讲这种事体,啥意思。海德苦笑不响,吃泡饭。小毛说,太危险了。讲到此地,发现银凤仍旧冷淡。

小毛说,我上去了。海德说,坐一歇。小毛说,我先走了,再会。等到下午,小毛在后门碰到了银凤。小毛笑笑。银凤低声说,情况有了变化,以后,小毛跟我,不要再联系了,讲定了。小毛一呆。银凤讲了这句,眼睛不看小毛,端了面盆,直接跑到楼上,房门一关。

小毛猝不及防,完全呆了。当天小毛娘下早班,回到房间说,小毛,吃了夜饭,陪姆妈到澳门路去一趟。小毛说,做啥。小毛娘说,路上再讲。全家饭毕,母子两人出门,沿西康路朝北,走澳门路。小毛娘说,人已经不小了,有桩事体,姆妈想了不少天。今朝出来,准备为小毛介绍女朋友。小毛停下来说,我不要女朋友,我不去。小毛娘说,去,姆妈讲去,就要去,男人大了,就要讨老婆,要有责任,领袖讲过了,女人是男人身上一块骨头,意思是男女恩爱,工作好,身体也好。小毛不走。小毛娘说,要造反是吧,想翻天是吧,快点走,我跟春香小姐姐讲定了,七点半,快点。小毛说,啥,啥春香。小毛摇摇头,脑子空白,勉强跟了娘走,穿过江宁路,转到莫干山路一条石库门老弄堂,走进一户人家的灶问,底楼前客堂,已经开了门,春香小姐姐立于门口。小毛娘招呼一声说,春香。小毛心里一跳。眼睛扫过去,房门口的春香小姐姐,鹅蛋面孔,眉眼忠厚,青丝秀润。小毛记起了模糊的轮廓,小学生时期,春香来小毛家几趟,春香娘与小毛娘,以前是教友。此刻,小毛娘说,小毛,进来呀。春香说,小毛认得我吧。小毛笑笑,三个人进前厢房,里面一隔为两,前间摆大橱,方台子,缝纫机,面汤台,摆一部26寸凤凰全链罩女式脚踏车,墙上有春香父母照片,五斗橱上面,挂一只十字架,下面供一瓶塑料花。后面一半,上搭阁楼,下面隔出一小间,有小窗玻璃,里面是双人床。小毛娘感叹说,春香好看吧。小毛不响。小毛娘看看四周说,房间好,样样舒齐,小毛觉得呢。小毛说,瞎讲啥呀。春香说,是呀,阿姨也太直了,难为情的。小毛不响。春香说,小毛,现在还练拳吧。小毛说,长远不练了,小姐姐哪里听来的。春香两眼看定小毛说,有几年一直看到呀,当时,我做环卫所苏州河驳船生活,船过了洋钿桥,上粮仓库,经过叶家宅,岸上有一块空地,几次看到小毛练拳头,我跟值班长讲,这就是我弟弟。小毛娘说,苏州河有多少垃圾码头,多少粪码头,春香样样晓得。小毛不响。

弄堂背后是苏州河,一阵一阵,是夜航船汽笛声,河对面,是潭子湾,弄堂旁边有啤酒厂,路西不远,申新九厂高楼,每一个铁丝窗栅栏上,零缣碎素,挂满棉絮,风里无数飞舞白鸽。春香的房间走廊,飘过来苏州河气味,棉纱味道,啤酒花隐隐约约的苦气。三个人坐了一个钟头,小毛娘带了小毛告辞。春香送出弄口,春香说,小毛要常来。小毛不响。小毛娘拉了一把说,答应呀。小毛点点头,笑笑。母子两人一路往回走,小毛娘笑眯眯说,蛮好。小毛说,姆妈,这根本,是不可能的事体。小毛娘说,我已经定了,讲起来,也算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。小毛不响。小毛娘说,现在春香孤单了,春香娘故世前,我答应的,一定照顾好春香,现在只要春香满意,就可以了。小毛说,不要讲了,我根本不答应。小毛娘说,男青年如果怕难为情,家长就要做主,姆妈困难中求告领袖,这也是天意,小毛结了婚,就晓得老婆好了。小毛说,八字没一撇的事体。小毛娘说,姆妈看定的人,不会有问题,墙壁上,确实有十字架,小毛看不习惯,可以商量,替换,姆妈以前信耶稣教,后来改信领袖,一样的。小毛不响。小毛娘说,昨天,姆妈跟春香,已经分别做了祷告。

小毛说,啥啥啥,昨天碰过头了。小毛娘说,昨天,就是现在的辰光,我开口一谈,春香就爽快答应了,因为见过小毛嘛。小毛一呆,觉得事体严重了。小毛娘说,自家房间小,哥哥姐姐,接下来要谈朋友,办婚事,住哪里去,春香的房子,以前是申新厂职员宿舍,马上要装煤气,还有啥缺点,国际饭店,也不过如此,姆妈真眼热。小毛说,要住,姆妈去住,我不感兴趣。小毛娘说,女人比小毛大个两三岁,更懂事理,女大两,赛过娘,将来服侍小毛,有啥不适意。小毛不响。小毛娘说,春香一讲起小毛,眉花眼笑,这就是缘分。小毛说,太奇怪了,如果春香样样好,为啥拖到现在。小毛娘顿了顿,一部装菜的带鱼车,歪歪斜斜经过马路。小毛娘说,结过一次婚,两个月里就结束了。小毛说,啊,已经结过婚了。

小毛娘忽然光火说,我耐耐心心一路讲,还是不肯听。小毛不响。小毛娘忽然哭了起来,啊啊啊,我想想我,真是苦命女人啊,啊啊啊,我一辈子,做牛做马,我还有啥意思啊,啊啊啊。小毛说,姆妈,轻点呀,轻一点。这天夜里,小毛难掩心中之悲。银凤改变态度,一定得知此事,面临选择,使小毛纠结,混乱。接下来的两天,银凤看见小毛,冷淡里带一点客气。海德一贯是热情好客,毫无变化。到第三天,春香拎了水果篮,彩色奶油蛋糕上门。小毛父母非常高兴,谈谈讲讲,坐了两个钟头,春香告辞,小毛爸爸拉了小毛,送下楼梯。二楼两家邻居,开门来看,小毛尴尬至极。二楼爷叔,海德,笑眯眯盯紧了春香的胸口。银凤看到春香,眼神冷淡。短短三天时间,世界有变。第四天上班,樊师傅说,小毛要结婚了,蛮好蛮好。小毛一呆。樊师傅说,老婆大几岁,浦东人喜欢大娘子,顶好。小毛说,我不答应,我娘就寻死上吊,穷吵。樊师傅说,小毛,讨老婆,不是买花瓶,日脚过得去,就可以了,以前讲结婚,就是尽孝,有道理的。小毛不响。樊师傅从包皮里拿出一张照片说,春香不错的,一看,圆端端面孔,雪雪白,肯定是贤惠家主婆,会养双胞胎。小毛一吓。樊师傅胡萝卜手指头,捏了一张春香的照片,微微发抖,“人民照相馆”,手工着色四寸照片,四面切花边,春香烫了前刘海,一字领羊毛衫,扎丝巾,笑眯眯染两朵红晕,看定了小毛。樊师傅说,老娘家,特地来寻我,求我来看,我只讲一个字,好。我赞成,我要吃喜酒。小毛拿了照片,心乱如麻,下班后,到叶家宅看望拳头师父。师娘上班,金妹烧菜,陪小毛吃了几杯,以往,拳头师父最反感樊师傅,但这次非常赞同,只望小毛结婚。小毛有一点醉,慢慢走回大自鸣钟,已经九点敲过,小毛懒得开门,走后弄堂,后门敞开,听见理发店堂里有人说笑。小毛身体一避,里面坐定两个人,一个女人靠了镜台,仔细听口音,是阿宝,沪生,银凤。三人有说有笑。银凤说,小毛的女朋友,交关标致,有房子。

沪生说,太不够朋友了,我跟阿宝,为啥一点不晓得,有啥可以瞒的。阿宝说,嫂嫂结婚几年了。银凤嗲声说,我年纪大了。沪生说,嫂嫂笑起来好看。银凤笑说,我晓得沪生,早就熟的,一道看过电影。沪生说,这我记得,《多瑙河之波》,船长跟安娜。银凤软声说,是呀是呀。阿宝说,我一般只是夜里过来,嫂嫂哪里会认得。银凤笑说,这是秘密。沪生说,笑起来好听。银凤轻笑,撩心撩肺。阿宝说,这个小毛,看到了新娘子,走不动路了。沪生说,大概是过夜了,这是允许的。银凤说,沪生真会说戏话。小毛靠了门框,一股热血涌上来,慢慢走进理发店。三个人发现小毛,身体一动。银凤穿一件月白棉毛衫,手拿一条毛巾,路灯光照过来,浑身圆润,是象牙色,但此刻,小毛毫不动心,也并不难过。

小毛拿出春香的照片说,讲得不错,我确实要结婚了,从现在起,大家不要再虚伪,不需要再联系。沪生说,小毛,做啥。小毛说,本来就不是结拜弟兄,我走我独木桥,以后不必要来往了。阿宝说,小毛,酒吃多了。

小毛说,我死我活,我自家事体,从今以后,大家拗断。阿宝与沪生立起来说,小毛。银凤不动,凛若冰霜,忽然蹲下来抽泣。小毛说,对不起,大家到此为止,我决定了,说一不两。讲完这句,小毛十分平静,忽然感到无所畏惧,能独立面对一切磨难,小毛一步一步走到楼上,关门咽觉。

从此以后,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,白天营业照常,夜里永归寂静。

小毛与沪生,阿宝绝交,婚后搬到莫干山路,很少回来。小毛娘眉头皱紧。二楼银凤,形容憔悴,身材发胖。大妹妹,已去安徽山里上班。只有兰兰与沪生有联系,时常见面。有次夜里,两个人走到西康路三角花园。兰兰说,理发店里,现在老鼠多起来了,一到夜里,门口蹲两只野猫。沪生心里一酸说,太冷清了,最近见到小毛吧。兰兰说,见过一次,不理不睬,脾气完全变怪了。沪生不响。兰兰靠紧沪生,捏紧沪生的手说,人人不开心,阿宝也不开心,据说跟小珍分手了,沪生为啥不开心。

沪生不响,同时也觉得,兰兰是细心人,这半年里,沪生心情变坏,是家中发生了逆转,起因是!”97!”年一架飞机失事,数年后,牵连到沪生父母,双双隔离审查,随后,拉德公寓立刻搬场。沪生与沪民兄弟两人,指定搬进武定路一间旧公房,两小间,合用卫生,与原来英式公寓,天地有别。此刻,沪生表面上笑笑,其实是有气无力。沪生说,小姑娘,少管闲事。兰兰说,要开心一点,跟我讲讲嘛。兰兰贴近沪生。三角花园里,到处是一对一对,抱紧的无声男女,附近的夹竹桃,墨黑沉沉,满树白花。兰兰说,过几天,跟我去听唱片,散散心。沪生答应。

三天后,兰兰约了沪生,阿宝,走进玉佛寺附近,一条新式里弄,去看兰兰的女同学,电车卖票员雪芝。兰兰说,雪芝的房子,照样独门进出,一楼到二楼,红木家具,一件不缺,楼上小间里,照样有唱片,也有唱机。阿宝说,奇怪了,现在还会有这种好人家。兰兰说,雪芝爸爸,以前是铁工厂小老板,应该算资本家。沪生说,我不禁要问,革命到了现在,还有漏网之鱼。阿宝叹息说,沪生到了现在,还讲这种口头语,还谈革命。沪生忽然不响。兰兰说,大妹妹最倒霉,穿棉裤爬山,雪芝倒霉,是五个哥哥姐姐,全部下乡了,讲起来,雪芝条件好,大小姐派头,平时要临帖,打棋谱,集邮票,一卖电车票,马上一副武腔,敲台板,摇小红旗子。阿宝不响。三个人进了小弄堂,后门一开,眼前的雪芝,苗条身材,梳两根辫子,朝陽格衬衫,文雅曼妙。阿宝吃了一惊,!”970年代,工厂,菜场,国营粮油店,饮食店,每条公交线路,包皮括环卫所,可以看见容貌姣好女青年,阿宝看看雪芝,无意之间,想到了夜班电车,雪芝胸前挂一只帆布票袋,座位上方,是昏黄的小灯,车子摇晃,嗡嗡作响,几个下中班的男青年,认定雪芝的班次,每夜专乘这一趟电车,为的是看一眼雪芝,看一看雪芝的无指绒线手套,小花布袖套,绒线围巾,中式棉袄,看雪芝一张一张整理钞票,数清角子,用旧报纸一卷一卷,仔细包皮好,然后,拆开一叠车票的骑马钉,预先翻松,压进木板票夹,台板一关,移开窗玻璃,小旗子伸出去,敲车厢铁皮,提篮桥提篮桥提篮桥,提篮桥到了,提篮桥到了。雪芝说,阿宝。兰兰推了推阿宝。阿宝发现,眼前的雪芝,吐嘱温婉,浅笑明眸。阿宝说,啊。雪芝说,阿宝,几时让我看邮票。阿宝说,我早就停手了,对了,最近有啥新票呢。雪芝想了想说,“胜利完成第四个五年计划”,J8,十六张一套。阿宝笑笑。雪芝说,不过,我只集盖销票,我哥哥,两个姐姐,安徽插队,另外两个姐姐,黑龙江农场,加上这帮人的同学,盖销票全归我。阿宝不响,心里不相信,陌生的雪芝,可以讲个不停。桌面上有棋盘,砚台,笔墨。阿宝说,我有一本丰子恺编的《九成宫》,我不写字,雪芝要吧。雪芝说,民国老版本,我要的。沪生说,如果!”966年,雪芝多写几批大标语,多写横幅,等于多练榜书,更容易提高。阿宝说,这要看情况,当时最时髦,就是“新魏碑”了,马路上,到处“新魏碑”,我比较恶心。雪芝说,阿宝讲得有意思,字确实要清贵,要有古碑气,要旧气,不可以薄相。沪生不响。雪芝说,“新魏碑”呢,硬僵僵,火气太足,结体就不一样了。沪生说,一笔一画,峭拔刚劲,激情十足,为啥不好呢。阿宝轻声说,已经吃足苦头了,还要激情。沪生不响。兰兰说,!”966年,雪芝还是穿开裆裤,就会写大字了。雪芝拍一记兰兰说,要死了,十三。大家一笑。兰兰领沪生到楼上听唱片,阿宝与雪芝,落子棋枰,房间里静,阿宝想到雪芝卖票的样子,心生怜惜。这天回去的路上,沪生看了看阿宝说,连输了两盘,肯定是有意的。阿宝说,我一直是臭棋,从来不动脑筋,只是看雪芝,夹一粒黑子,端端正正揿下来,滴的一记,雅致相。沪生不响。阿宝说,棋一动,就晓得对方心气,无论打劫,死活,收官,雪芝根本无所谓,一点不争。沪生不响。两个人到饮食店吃馄饨。阿宝说,沪生,想开一点。沪生不响。阿宝说,小毛发作这天,沪生倒是嘻嘻哈哈,跟银凤又讲又笑。

沪生说,是苦笑,懂吧,也是酒吃多了。阿宝说,是吧。沪生说,大家全部是明白人,这一夜,大家全部不对头了,小毛,银凤,我呢,更是不谈了。阿宝不响。想到这一天,阿宝得知沪生家中变故,黄昏赶到武定路,开门先吃一惊,两个房间,灰尘之中,只有两床地铺。沪生无精打采,看看阿宝说,我还可以,沪民情绪不好。沪民裹紧一条棉花胎,一动不动。阿宝拖沪民起来,摸出皮夹说,阿哥,麻烦去买点酒菜上来,大家随便吃一顿。沪民勉强起身,摸一把面孔,下楼去买。阿宝到走廊里,寻着一把破扫帚,四周粗粗打扫。沪生说,我无所谓。阿宝说,搬也就搬了,当年,我搬到曹杨新村,邻居要围观,此地算静的。沪生不响。阿宝笑说,想起我祖父讲,做官的抄家,完全是应该,抄到生意人头上,千古少见。沪生说,为啥。阿宝说,也就是随便讲讲,太平天国,长毛造反,照样一路抄杀,不管官民,这就是革命。沪生说,观点混乱,人呢,还是要以阶级来分,就算到了出事前一天,我爸爸讲起来,是为了阶级,为了国家,不是为个人,我爸爸已经无法退缩,身不由己了。阿宝说,这我全懂,向来如此,只要是上面大领导出事体,也就是打闷包皮,内部处理,下面一大批人,准备翻船,唐宋元明清,一式一样。沪生说,不多讲了,接受现实,我随便。不久,沪民买来几包皮熟菜,两瓶加饭酒。三个人闷头吃了,坐到夜里七点半,沪生送阿宝下楼,路上一直乱讲,结果糊里糊涂,两人顺西康路一直走到大自鸣钟弄堂,理发店锁了门,楼下喊小毛,无人答应,转到后弄堂,银凤穿一套月白棉毛衫,靠近水斗搓毛巾。银凤笑笑说,大概是沪生,阿宝对吧。阿宝说,小毛呢。银凤说,上班到现在也不回来,不要等了。沪生说,不要紧的,我坐一坐。银凤看看楼上.轻声说,还是回去吧。阿宝说,我以前见过嫂嫂吧。银凤微微一笑说,反正我认得阿宝。沪生笑笑,酒眼朦胧,看见面前少妇,心情松一点。

两个人坐进理发店,银凤依了镜台,说笑十多分钟。想不到,小毛冲进来大发作。事后,银凤抽泣一阵,木然上楼。两个人呆坐许久,沪生说,还是走吧。沪生拉了阿宝,走出店门。阿宝说,结束就结束。沪生不响。阿宝说,最后再看一看,理发店这一页,也就翻过去了。沪生看定寂静的弄堂,路灯昏黄,一只野猫穿过。沪生说,如果是结拜弟兄,也许就好一点。阿宝叹息说,人是要变的,情况变了,一切会变。沪生不响。

阿宝说,既然小毛要结束,我买账。沪生不响。

 

第二十一章

礼拜三,阿宝去看祖父,位置是闸北鸿兴路,老式街面房底楼,房门紧贴马路。祖父摇扇子。台面上摆一碗切好的冬瓜。阿宝说,每趟吃冬瓜。祖父说,红烧冬瓜,我咬得动。阿宝从网线袋里拿出两包熟菜,钢钟饭盒里两客冷馄饨,宝山路老北站买的。孃孃说,每次大手大脚,阿宝要节省。阿宝不响,发觉角落里,有一只缺脚茶几,是思南路搬来的,砖头垫稳,叠了秋冬衣裳,棉花胎,遮塑料布。祖父说,加工组每月发几钿。阿宝说,十五块。孃孃说,一双男式皮鞋,最便宜七块六角五,阿宝将来哪能办。阿宝不响。房间里的大橱,小方台子,是孃孃到虬江路买的旧货。台子靠墙,夜里移开一点,搭一只帆布床,日收夜搭。夏天,帆布床热,孃孃到门外路边,靠一只躺椅过夜。最近两年,祖父门牙落了三只,旧竹榻是前任房客遗物,比祖父相貌更老,一动吱嘎作响。门外,家家户户搭一间灶披,摆放煤炉。炉子现在捅开,准备烧饭。祖父说,我原来几爿工厂,学徒工记得是十六块,三年满师,廿七块八角。阿宝不响。孃孃说,以前我的学生沪生,据说父母是军队干部,做了采购员,一月工资呢。阿宝说,革命家庭嘛。孃孃说,起码三十六块朝上。阿宝说,总比插队落户好。孃孃说,下个月,我为阿宝买皮鞋,小青年要穿皮鞋。阿宝说,不大出门,算了。孃孃说,阿宝一道吃,还是吃过了。阿宝说,吃过一客冷面。孃孃说,总归这副样子,孃孃不会烧菜对吧。阿宝不响。等孃孃到外面的煤炉间里。祖父说,爸爸妈妈好吧。阿宝说,还好。祖父看门外,凑近阿宝说,孃孃不开心,每天夜里落眼泪,阿宝要劝一劝。阿宝点头。竹榻吱嘎作响,蒲扇哗哒哗哒,等到开饭,阿宝坐门外的小凳。路边到处是乘凉居民,大人小囡,脚下无数双木拖板,滴刮乱响,想到孃孃的情况,阿宝烦闷。造反队翻出小皮箱,几年过去了,孃孃一直痛苦。姑丈黄和礼,工程师,笑眯眯的斯文男人,据说已经花白头发,弯腰塌背。记得电影里,有一个女革命到上海寻组织,走进石库门,镜头移到天井,一个旗袍女人朝楼上喊,黄格里,有人寻侬。上海话“格里”,有顺口,亲昵之意。当时,黄和礼浑身笔挺,走进思南路大房子,孃孃忽然大笑说,黄格里,有人寻侬。黄和礼一呆。这是夫妻的甜蜜期。小皮箱事件后,黄和礼与孃孃分别关进各自单位审查。一套国民党军装,内有一张填了国民会议选民证的柳德文,究竟与黄和礼有多少瓜葛。有人到档案馆调查,传进孃孃以前同事,薛老师的耳朵。孃孃转正,调到区里工作,薛老师有意见,等到自由揭发的年代,人人就可以检举。当时上海有人检举,本地某一张报纸,正面印“毛主席”三字的背面位置,正巧排印“老反革命”四字,当班编辑,就是现行反革命。薛老师读过一点俄国文学,读过名诗《鲁斯兰与柳德米拉》,认为柳德文,是柳德米拉公主后裔,是苏联共产党,因为中苏交恶,就是敌对党,反动异己分子,间谍。另一个柳德米拉,苏联女狙击手,得金星勋章,1953年官拜海军少将,曾访问美国,是罗斯福总统接见的第一个苏联女人。因此,柳德文应该有苏军背景。这个揭发,来头不小。黄和礼事情搞大。单位做出决定,孃孃必须与黄和礼离婚,划清界线,先回到市民队伍做检讨。如果同流合污,一个发配新疆,一个去云南充军,自取灭亡。夫妻二人抱头痛哭,离了婚。黄和礼关了半年,单位监督劳动。之后几年,形势稍有松懈。两人就设法联系,悄悄见面。压力逐渐减轻,时常双双溜出来,胆子变大,多次约会。一般是躲到公园冷僻角落。黄和礼事先打传呼电话到鸿兴路,不回电,传呼单子写,明早十点,送蟹来。意思就是闸北公园碰头,蟹,就是大闸蟹。送鸽子来,顾名思义,虹口和平公园。送奶粉,海伦路儿童公园。孃孃一次让阿宝猜,黄格里明早,送外公来。是啥地方。阿宝说,猜啥呢,外滩黄浦公园。孃孃叹气。阿宝说,为啥每次要调公园。孃孃说,每礼拜去一个地方,太显眼了,另外,传呼电话老太婆也会奇怪,有男人每礼拜送奶粉,像我有小囡了。阿宝说,每礼拜送大闸蟹,送鸽子,送外公,也不大正常。孃孃叹一口气说,是呀,本想省一点电话钿,怕省出问题来,我就打回电了。阿宝不响。孃孃说,唉,夫妻见面,就像搞腐化,轧姘头,又不敢结婚,孃孃真是怨。阿宝说,让黄格里来鸿兴路呢。孃孃说,我是离婚女人,不方便的。阿宝说,难得一趟,两个人坐坐讲讲,应该可以的。孃孃说,阿宝,孃孃如果讲出来,真难为情。阿宝不响。孃孃说,阿宝虽然大了,还不懂男女事体。阿宝说,我懂的。孃孃说,讲讲看。阿宝也就讲了5室阿姨,冲床后面的情况。孃孃满面飞红说,要死快了,真是下作。阿宝不应该看呀,眼睛马上闭起来。阿宝说,来不及了。孃孃说,这就叫野鸳鸯,我跟黄格里,是门当户对,原配夫妻。阿宝不响。孃孃说,阿宝是大人了,我讲一点也可以,成年男女,不是碰碰头,讲讲就可以了,见了面,就算到公园里靠一靠,是不够的。阿宝不响。孃孃说,黄格里住的集体宿舍,我不可能去,到公园里呢,两个人总是怨,有一趟,我真恨呀,恨起来,咬了黄格里一口,臂膊上咬出牙齿印子,借旅馆,想也不要想,先要凭单位介绍信,男女住一间,要审验结婚证,难吧。阿宝不响。孃孃说,结果有一次,我爸爸直接请了黄格里,马上到鸿兴路来,爸爸回避,到公兴路长途候车室里去养神,黄格里就来了,太不顺利了,门口路边,坐了不少邻居,我是离婚,里弄有记录,爸爸刚刚出门,有一个大男人就溜进来了,邻舍隔壁,全部看到,男人进来,也不方便关门,因为家家开门,两个人面对面,皮笑肉不笑,发呆,真是讨厌,巧是后来,忽然落了阵头雨,邻居全部回进去,关门关窗,我也关门关窗。讲到此地,孃孃不响。阿宝说,后来呢。孃孃不响。阿宝说,还是顺利的。孃孃捂紧面孔说,实在是难为情,不可以再讲了。阿宝不响。孃孃说,从此以后,黄格里再也不好意思来鸿兴路了。阿宝说,邻居发现有情况,告诉居委会了。孃孃不响。两个人闷了一歇。孃孃说,已经好几年不接触了,讲出来难听,以前黄格里,根本不是这副急相,结果,竹榻中间,有一根横档,突然就压断了,啪啦一记,上面的老竹爿,压断七八根,两个人,吓是小事体,竹榻正当中,有了一个面盆大的破洞,要是我爸爸看见,多少难堪呀,闯穷祸了,两个人修也修不好,满头大汗,三个钟头后,爸爸回来了,看到竹榻上遮了不少破竹爿,拨开来,还是一只大洞,我实在是难为情,就想去寻死。孃孃捂紧面孔,无地自容。

银凤与小毛约定,如果门前摆一双拖鞋,表示想小毛。摆一双布鞋子,想煞小毛。但环境有制约,阴差阳错,有时,是小毛无兴致,无动静,银凤奈何。有时耐不过,听见小毛上下楼梯,银凤忽然开了门,堂堂正正叫一声,小毛。二楼爷叔房门大开,空不见人。但小毛不在状态,自顾上楼下楼,银凤只能关门。最后,门口出现单只拖鞋,是紧急信号。小毛即便故意不见,走到三楼看书,吃酱瓜吃泡饭,眼前慢慢出现银凤的样子,等于空气有了变化,出了效果。整幢房子,无人会明白,一只普通的海绵拖鞋,是如此涵义,只有小毛懂得,这就是上海人讲的,辣手辣脚。每到此刻,小毛灵魂出窍,慢慢成为遥控模型,两脚自动下楼。还好,二楼爷叔大门紧闭,小毛溜进银凤房间,拖鞋收进,坐到方格子被单上,银凤两手掩胸,看了看小毛,钻到小毛身边来。小毛说,急成这副样子了,讨厌。银凤说,我是恨,只有恨了。小毛说,昨天夜里,我来了几个朋友,为啥要偷看。银凤笑说,我从来不看的。小毛说,看到啥了。银凤不响。小毛说,女人偷看,少有少见。银凤说,看得到啥呢,就算楼下,是天蟾舞台,共舞台,天天唱筱丹桂,我也不动心。小毛说,算了吧。银凤说,真的。小毛说,银凤看了还是不看,我心里一本账。银凤说,看得到啥呢,店堂里又不开灯,一团一团黑影子,窸窸窣窣,男男女女,嘻嘻哈哈,看不清,听不到。小毛说,啥叫偷看,要的就是这种味道。银凤腰身一软说,对是对的,我看来看去,心里就痒了。小毛不响。

小毛完全晓得,寂寞银凤,长夜如磐,冷眼看定楼下的世界,卿卿我我,是是非非,即便模糊身影,轻微动静,让银凤的眠床更冷,内心更热。店堂是一个模糊焦点,大妹妹,兰兰,阿宝,小珍,沪生,样子相貌,脾气性格,相互关系,银凤经常提到。小毛说,这帮人比较无聊,沪生原来呢,还算正派,现在也学坏了,大妹妹跟兰兰,是花蝴蝶一样。银凤说,我发觉,沪生对兰兰,已经有意思了,阿宝呢,带了女朋友小珍进来,小毛就避开,门一关,两个人抱紧不放。小毛说,不许讲了。银凤说,两个人到长凳旁边抱紧。小毛说,管得太多了吧,心思太野了。海德哥哥,就要回来了,要静一静了。银凤不响。小毛说,过了几个月,就会冷下来的,正常的。银凤说,啊,这是小毛的意思,准备冷下来了。小毛不响。银凤说,我不肯的,不会答应的。小毛不响,银凤轻声说,我心里的苦,以前吃过的亏,我可以跟啥人讲呢。小毛一捏银凤的手说,跟我讲。银凤畏惧说,这不可以。小毛不响。银凤说,小毛太绝情了。小毛不响。银凤说,我已经想到,海德回来,夜里跟我做生活的样子,我表面不响,心里不情不愿,会更想小毛的,我喜欢的人,绝对不会变。小毛听到此地,两人相拥,无言而眠。这次见面后,过了六天,海德回到了上海。当夜小毛中班回来,银凤房门,已不漏一丝灯光,门口有海德的皮鞋,一只折叠的外文纸箱。小毛推开三楼房门,开灯,台子上有一包外国饼干。小毛娘在帘子后说,回来了。小毛嗯了一声。小毛娘说,早点休息,明朝夜里,姆妈有要紧事体商量。小毛嗯了一声。一夜无话。第二天小毛醒来,已是早上九点钟。小毛下楼接水,跟王师傅讲几句,回到二楼,房门开了,银凤与海德吃泡饭,台子上是油条,红乳腐,萝卜干炒毛豆。海德说,小毛进来,一道吃。小毛说,阿哥回来了。海德说,进来呀。小毛进去,银凤面色不好,一声不响。海德立起来,走到五斗橱前面,朝一只米黄铁盒子一揿,嗒一响,跳出两片焦黄面包。海德拿出一片,搨了黄油,让小毛吃。另一片也搨黄油,摆到银凤面前碟子里,银凤一动不动。小毛说,这机器叫啥。海德说,toaster,香港叫“多士炉”,我买的旧货。银凤低头说,买的,还是拾的。海德不响。海德说,外国人,单靠这只机器吃饭,因此又高又壮。小毛说,还有啥稀奇东西。海德说,这趟只有几本旧画报,里面有凤飞飞,邓丽君,大陆无人晓得。小毛吃面包片,翻一翻画报。银凤不响,海德吃了一碗泡饭说,这趟回来,轮船差一点出事故。小毛抬起眼睛看海德,目光只停留海德的胸口。海德说,开到327海区,船长肉眼观察,右前方有拖缆来船,航向是东南,0140阶段,挂出垂直三盏白灯,一盏红舷灯,距离大概四海里了,船长看望远镜,对方仍旧是保向保速,接近到两海里,仍旧保向保速,变成交叉对遇局面,晓得危险了,鸣三声短汽笛,来船仍然直接过来,要死吧,夜雾重,船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船长大幅度左转舵,最后,来船离船艏右侧五十米通过,甲板吊紧大型构件,一根钢丝绳断裂,大家一身冷汗,如果有浪,压舱“面包铁”大幅度移动,甲板上的货色侧翻,船一斜,阿哥就危险了,回不到上海了。银凤冷冷说,讲这种事体,啥意思。海德苦笑不响,吃泡饭。小毛说,太危险了。讲到此地,发现银凤仍旧冷淡。小毛说,我上去了。海德说,坐一歇。小毛说,我先走了,再会。等到下午,小毛在后门碰到了银凤。小毛笑笑。银凤低声说,情况有了变化,以后,小毛跟我,不要再联系了,讲定了。小毛一呆。银凤讲了这句,眼睛不看小毛,端了面盆,直接跑到楼上,房门一关。

小毛猝不及防,完全呆了。当天小毛娘下早班,回到房间说,小毛,吃了夜饭,陪姆妈到澳门路去一趟。小毛说,做啥。小毛娘说,路上再讲。全家饭毕,母子两人出门,沿西康路朝北,走澳门路。小毛娘说,人已经不小了,有桩事体,姆妈想了不少天。今朝出来,准备为小毛介绍女朋友。小毛停下来说,我不要女朋友,我不去。小毛娘说,去,姆妈讲去,就要去,男人大了,就要讨老婆,要有责任,领袖讲过了,女人是男人身上一块骨头,意思是男女恩爱,工作好,身体也好。小毛不走。小毛娘说,要造反是吧,想翻天是吧,快点走,我跟春香小姐姐讲定了,七点半,快点。小毛说,啥,啥春香。小毛摇摇头,脑子空白,勉强跟了娘走,穿过江宁路,转到莫干山路一条石库门老弄堂,走进一户人家的灶间,底楼前客堂,已经开了门,春香小姐姐立于门口。小毛娘招呼一声说,春香。小毛心里一跳。眼睛扫过去,房门口的春香小姐姐,鹅蛋面孔,眉眼忠厚,青丝秀润。小毛记起了模糊的轮廓,小学生时期,春香来小毛家几趟,春香娘与小毛娘,以前是教友。此刻,小毛娘说,小毛,进来呀。春香说,小毛认得我吧。小毛笑笑,三个人进前厢房,里面一隔为两,前间摆大橱,方台子,缝纫机,面汤台,摆一部26寸凤凰全链罩女式脚踏车,墙上有春香父母照片,五斗橱上面,挂一只十字架,下面供一瓶塑料花。后面一半,上搭阁楼,下面隔出一小间,有小窗玻璃,里面是双人床。小毛娘感叹说,春香好看吧。小毛不响。小毛娘看看四周说,房间好,样样舒齐,小毛觉得呢。小毛说,瞎讲啥呀。春香说,是呀,阿姨也太直了,难为情的。小毛不响。春香说,小毛,现在还练拳吧。小毛说,长远不练了,小姐姐哪里听来的。春香两眼看定小毛说,有几年一直看到呀,当时,我做环卫所苏州河驳船生活,船过了洋钿桥,上粮仓库,经过叶家宅,岸上有一块空地,几次看到小毛练拳头,我跟值班长讲,这就是我弟弟。小毛娘说,苏州河有多少垃圾码头,多少粪码头,春香样样晓得。小毛不响。

弄堂背后是苏州河,一阵一阵,是夜航船汽笛声,河对面,是潭子湾,弄堂旁边有啤酒厂,路西不远,申新九厂高楼,每一个铁丝窗栅栏上,零缣碎素,挂满棉絮,风里无数飞舞白鸽。春香的房间走廊,飘过来苏州河气味,棉纱味道,啤酒花隐隐约约的苦气。三个人坐了一个钟头,小毛娘带了小毛告辞。春香送出弄口,春香说,小毛要常来。小毛不响。小毛娘拉了一把说,答应呀。小毛点点头,笑笑。母子两人一路往回走,小毛娘笑眯眯说,蛮好。小毛说,姆妈,这根本,是不可能的事体。小毛娘说,我已经定了,讲起来,也算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。小毛不响。小毛娘说,现在春香孤单了,春香娘故世前,我答应的,一定照顾好春香,现在只要春香满意,就可以了。小毛说,不要讲了,我根本不答应。小毛娘说,男青年如果怕难为情,家长就要做主,姆妈困难中求告领袖,这也是天意,小毛结了婚,就晓得老婆好了。小毛说,八字没一撇的事体。小毛娘说,姆妈看定的人,不会有问题,墙壁上,确实有十字架,小毛看不习惯,可以商量,替换,姆妈以前信耶稣教,后来改信领袖,一样的。小毛不响。小毛娘说,昨天,姆妈跟春香,已经分别做了祷告。小毛说,啥啥啥,昨天碰过头了。小毛娘说,昨天,就是现在的辰光,我开口一谈,春香就爽快答应了,因为见过小毛嘛。小毛一呆,觉得事体严重了。小毛娘说,自家房间小,哥哥姐姐,接下来要谈朋友,办婚事,住哪里去,春香的房子,以前是申新厂职员宿舍,马上要装煤气,还有啥缺点,国际饭店,也不过如此,姆妈真眼热。小毛说,要住,姆妈去住,我不感兴趣。小毛娘说,女人比小毛大个两三岁,更懂事理,女大两,赛过娘,将来服侍小毛,有啥不适意。小毛不响。小毛娘说,春香一讲起小毛,眉花眼笑,这就是缘分。小毛说,太奇怪了,如果春香样样好,为啥拖到现在。小毛娘顿了顿,一部装菜的带鱼车,歪歪斜斜经过马路。小毛娘说,结过一次婚,两个月里就结束了。小毛说,啊,已经结过婚了。小毛娘忽然光火说,我耐耐心心一路讲,还是不肯听。小毛不响。小毛娘忽然哭了起来,啊啊啊,我想想我,真是苦命女人啊,啊啊啊,我一辈子,做牛做马,我还有啥意思啊,啊啊啊。小毛说,姆妈,轻点呀,轻一点。这天夜里,小毛难掩心中之悲。银凤改变态度,一定得知此事,面临选择,使小毛纠结,混乱。接下来的两天,银凤看见小毛,冷淡里带一点客气。海德一贯是热情好客,毫无变化。到第三天,春香拎了水果篮,彩色奶油蛋糕上门。小毛父母非常高兴,谈谈讲讲,坐了两个钟头,春香告辞,小毛爸爸拉了小毛,送下楼梯。二楼两家邻居,开门来看,小毛尴尬至极。二楼爷叔,海德,笑眯眯盯紧了春香的胸口。银凤看到春香,眼神冷淡。短短三天时间,世界有变。第四天上班,樊师傅说,小毛要结婚了,蛮好蛮好。小毛一呆。樊师傅说,老婆大几岁,浦东人喜欢大娘子,顶好。小毛说,我不答应,我娘就寻死上吊,穷吵。樊师傅说,小毛,讨老婆,不是买花瓶,日脚过得去,就可以了,以前讲结婚,就是尽孝,有道理的。小毛不响。樊师傅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说,春香不错的,一看,圆端端面孔,雪雪白,肯定是贤惠家主婆,会养双胞胎。小毛一吓。樊师傅胡萝卜手指头,捏了一张春香的照片,微微发抖,“人民照相馆”,手工着色四寸照片,四面切花边,春香烫了前刘海,一字领羊毛衫,扎丝巾,笑眯眯染两朵红晕,看定了小毛。樊师傅说,老娘家,特地来寻我,求我来看,我只讲一个字,好。我赞成,我要吃喜酒。小毛拿了照片,心乱如麻,下班后,到叶家宅看望拳头师父。师娘上班,金妹烧菜,陪小毛吃了几杯,以往,拳头师父最反感樊师傅,但这次非常赞同,只望小毛结婚。小毛有一点醉,慢慢走回大自鸣钟,已经九点敲过,小毛懒得开门,走后弄堂,后门敞开,听见理发店堂里有人说笑。小毛身体一避,里面坐定两个人,一个女人靠了镜台,仔细听口音,是阿宝,沪生,银凤。三人有说有笑。银凤说,小毛的女朋友,交关标致,有房子。沪生说,太不够朋友了,我跟阿宝,为啥一点不晓得,有啥可以瞒的。阿宝说,嫂嫂结婚几年了。银凤嗲声说,我年纪大了。沪生说,嫂嫂笑起来好看。银凤笑说,我晓得沪生,早就熟的,一道看过电影。沪生说,这我记得,《多瑙河之波》,船长跟安娜。银凤软声说,是呀是呀。阿宝说,我一般只是夜里过来,嫂嫂哪里会认得。银凤笑说,这是秘密。沪生说,笑起来好听。银凤轻笑,撩心撩肺。阿宝说,这个小毛,看到了新娘子,走不动路了。沪生说,大概是过夜了,这是允许的。银凤说,沪生真会说戏话。小毛靠了门框,一股热血涌上来,慢慢走进理发店。三个人发现小毛,身体一动。银凤穿一件月白棉毛衫,手拿一条毛巾,路灯光照过来,浑身圆润,是象牙色,但此刻,小毛毫不动心,也并不难过。小毛拿出春香的照片说,讲得不错,我确实要结婚了,从现在起,大家不要再虚伪,不需要再联系。沪生说,小毛,做啥。小毛说,本来就不是结拜弟兄,我走我独木桥,以后不必要来往了。阿宝说,小毛,酒吃多了。小毛说,我死我活,我自家事体,从今以后,大家拗断。阿宝与沪生立起来说,小毛。银凤不动,凛若冰霜,忽然蹲下来抽泣。小毛说,对不起,大家到此为止,我决定了,说一不两。讲完这句,小毛十分平静,忽然感到无所畏惧,能独立面对一切磨难,小毛一步一步走到楼上,关门睏觉。

从此以后,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,白天营业照常,夜里永归寂静。小毛与沪生,阿宝绝交,婚后搬到莫干山路,很少回来。小毛娘眉头皱紧。二楼银凤,形容憔悴,身材发胖。大妹妹,已去安徽山里上班。只有兰兰与沪生有联系,时常见面。有次夜里,两个人走到西康路三角花园。兰兰说,理发店里,现在老鼠多起来了,一到夜里,门口蹲两只野猫。沪生心里一酸说,太冷清了,最近见到小毛吧。兰兰说,见过一次,不理不睬,脾气完全变怪了。沪生不响。兰兰靠紧沪生,捏紧沪生的手说,人人不开心,阿宝也不开心,据说跟小珍分手了,沪生为啥不开心。沪生不响,同时也觉得,兰兰是细心人,这半年里,沪生心情变坏,是家中发生了逆转,起因是1971年一架飞机失事,数年后,牵连到沪生父母,双双隔离审查,随后,拉德公寓立刻搬场。沪生与沪民兄弟两人,指定搬进武定路一间旧公房,两小间,合用卫生,与原来英式公寓,天地有别。此刻,沪生表面上笑笑,其实是有气无力。沪生说,小姑娘,少管闲事。兰兰说,要开心一点,跟我讲讲嘛。兰兰贴近沪生。三角花园里,到处是一对一对,抱紧的无声男女,附近的夹竹桃,墨黑沉沉,满树白花。兰兰说,过几天,跟我去听唱片,散散心。沪生答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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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天后,兰兰约了沪生,阿宝,走进玉佛寺附近,一条新式里弄,去看兰兰的女同学,电车卖票员雪芝。兰兰说,雪芝的房子,照样独门进出,一楼到二楼,红木家具,一件不缺,楼上小间里,照样有唱片,也有唱机。阿宝说,奇怪了,现在还会有这种好人家。兰兰说,雪芝爸爸,以前是铁工厂小老板,应该算资本家。沪生说,我不禁要问,革命到了现在,还有漏网之鱼。阿宝叹息说,沪生到了现在,还讲这种口头语,还谈革命。沪生忽然不响。兰兰说,大妹妹最倒霉,穿棉裤爬山,雪芝倒霉,是五个哥哥姐姐,全部下乡了,讲起来,雪芝条件好,大小姐派头,平时要临帖,打棋谱,集邮票,一卖电车票,马上一副武腔,敲台板,摇小红旗子。阿宝不响。三个人进了小弄堂,后门一开,眼前的雪芝,苗条身材,梳两根辫子,朝阳格衬衫,文雅曼妙。阿宝吃了一惊,1970年代,工厂,菜场,国营粮油店,饮食店,每条公交线路,包括环卫所,可以看见容貌姣好女青年,阿宝看看雪芝,无意之间,想到了夜班电车,雪芝胸前挂一只帆布票袋,座位上方,是昏黄的小灯,车子摇晃,嗡嗡作响,几个下中班的男青年,认定雪芝的班次,每夜专乘这一趟电车,为的是看一眼雪芝,看一看雪芝的无指绒线手套,小花布袖套,绒线围巾,中式棉袄,看雪芝一张一张整理钞票,数清角子,用旧报纸一卷一卷,仔细包好,然后,拆开一叠车票的骑马钉,预先翻松,压进木板票夹,台板一关,移开窗玻璃,小旗子伸出去,敲车厢铁皮,提篮桥提篮桥提篮桥,提篮桥到了,提篮桥到了。雪芝说,阿宝。兰兰推了推阿宝。阿宝发现,眼前的雪芝,吐嘱温婉,浅笑明眸。阿宝说,啊。雪芝说,阿宝,几时让我看邮票。阿宝说,我早就停手了,对了,最近有啥新票呢。雪芝想了想说,“胜利完成第四个五年计划”,J8,十六张一套。阿宝笑笑。雪芝说,不过,我只集盖销票,我哥哥,两个姐姐,安徽插队,另外两个姐姐,黑龙江农场,加上这帮人的同学,盖销票全归我。阿宝不响,心里不相信,陌生的雪芝,可以讲个不停。桌面上有棋盘,砚台,笔墨。阿宝说,我有一本丰子恺编的《九成宫》,我不写字,雪芝要吧。雪芝说,民国老版本,我要的。沪生说,如果1966年,雪芝多写几批大标语,多写横幅,等于多练榜书,更容易提高。阿宝说,这要看情况,当时最时髦,就是“新魏碑”了,马路上,到处“新魏碑”,我比较恶心。雪芝说,阿宝讲得有意思,字确实要清贵,要有古碑气,要旧气,不可以薄相。沪生不响。雪芝说,“新魏碑”呢,硬僵僵,火气太足,结体就不一样了。沪生说,一笔一画,峭拔刚劲,激情十足,为啥不好呢。阿宝轻声说,已经吃足苦头了,还要激情。沪生不响。兰兰说,1966年,雪芝还是穿开裆裤,就会写大字了。雪芝拍一记兰兰说,要死了,十三。大家一笑。兰兰领沪生到楼上听唱片,阿宝与雪芝,落子棋枰,房间里静,阿宝想到雪芝卖票的样子,心生怜惜。这天回去的路上,沪生看了看阿宝说,连输了两盘,肯定是有意的。阿宝说,我一直是臭棋,从来不动脑筋,只是看雪芝,夹一粒黑子,端端正正揿下来,滴的一记,雅致相。沪生不响。阿宝说,棋一动,就晓得对方心气,无论打劫,死活,收官,雪芝根本无所谓,一点不争。沪生不响。两个人到饮食店吃馄饨。阿宝说,沪生,想开一点。沪生不响。阿宝说,小毛发作这天,沪生倒是嘻嘻哈哈,跟银凤又讲又笑。沪生说,是苦笑,懂吧,也是酒吃多了。阿宝说,是吧。沪生说,大家全部是明白人,这一夜,大家全部不对头了,小毛,银凤,我呢,更是不谈了。阿宝不响。想到这一天,阿宝得知沪生家中变故,黄昏赶到武定路,开门先吃一惊,两个房间,灰尘之中,只有两床地铺。沪生无精打采,看看阿宝说,我还可以,沪民情绪不好。沪民裹紧一条棉花胎,一动不动。阿宝拖沪民起来,摸出皮夹说,阿哥,麻烦去买点酒菜上来,大家随便吃一顿。沪民勉强起身,摸一把面孔,下楼去买。阿宝到走廊里,寻着一把破扫帚,四周粗粗打扫。沪生说,我无所谓。阿宝说,搬也就搬了,当年,我搬到曹杨新村,邻居要围观,此地算静的。沪生不响。阿宝笑说,想起我祖父讲,做官的抄家,完全是应该,抄到生意人头上,千古少见。沪生说,为啥。阿宝说,也就是随便讲讲,太平天国,长毛造反,照样一路抄杀,不管官民,这就是革命。沪生说,观点混乱,人呢,还是要以阶级来分,就算到了出事前一天,我爸爸讲起来,是为了阶级,为了国家,不是为个人,我爸爸已经无法退缩,身不由己了。阿宝说,这我全懂,向来如此,只要是上面大领导出事体,也就是打闷包,内部处理,下面一大批人,准备翻船,唐宋元明清,一式一样。沪生说,不多讲了,接受现实,我随便。不久,沪民买来几包熟菜,两瓶加饭酒。三个人闷头吃了,坐到夜里七点半,沪生送阿宝下楼,路上一直乱讲,结果糊里糊涂,两人顺西康路一直走到大自鸣钟弄堂,理发店锁了门,楼下喊小毛,无人答应,转到后弄堂,银凤穿一套月白棉毛衫,靠近水斗搓毛巾。银凤笑笑说,大概是沪生,阿宝对吧。阿宝说,小毛呢。银凤说,上班到现在也不回来,不要等了。沪生说,不要紧的,我坐一坐。银凤看看楼上,轻声说,还是回去吧。阿宝说,我以前见过嫂嫂吧。银凤微微一笑说,反正我认得阿宝。沪生笑笑,酒眼朦胧,看见面前少妇,心情松一点。两个人坐进理发店,银凤依了镜台,说笑十多分钟。想不到,小毛冲进来大发作。事后,银凤抽泣一阵,木然上楼。两个人呆坐许久,沪生说,还是走吧。沪生拉了阿宝,走出店门。阿宝说,结束就结束。沪生不响。阿宝说,最后再看一看,理发店这一页,也就翻过去了。沪生看定寂静的弄堂,路灯昏黄,一只野猫穿过。沪生说,如果是结拜弟兄,也许就好一点。阿宝叹息说,人是要变的,情况变了,一切会变。沪生不响。阿宝说,既然小毛要结束,我买账。沪生不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