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个故事 画中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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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秋的午后,烟雨胡同十八号蓬莱间诊所。

微凉的风拂过渐黄的银杏树叶,树影在彩色玻璃窗上摇曳,宛如时光悄然路过遗落的足迹。

淡淡的果实香味轻柔地包围着那栋意式小楼,从会客厅的窗子望去,一个妩媚的女人斜靠在棕红色的小牛皮沙发上,黑色的长发瀑布般洒在她的肩头,显得皮肤更如白脂般娇嫩。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上,一双细长明亮的眼睛,好似暖阳下打盹的黑猫,慵懒却充满了魅惑,神情悠然,正在享受北京这一整年中最美丽的时节。

她今天是以访客的身份坐在这里的,却与这间会客厅里的一切不谋而合。

自从一百多年前那位意大利设计师完成这个作品之后,这里的装饰就从未改变过。当年它曾像巴黎贵妇们的沙龙一样娇艳妩媚,如今却被岁月蒙上了一层轻柔的面纱。

这个女人如同一首法国香颂,将浪漫的记忆重新唤醒,往事像是沉淀在橡木桶底的浓稠酒浆一样被翻涌了上来。

墙上的古董钟嘀嗒嘀嗒,已经过去了十分钟。林夏依然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个女人,就像是大型猫科动物警惕地窥伺着入侵自己领地的陌生者。

本小姐在这住了二十几年都没有这么和房子相映生辉过!不斗一斗怎么能甘心!

如果每个女人都是一首歌,那林夏就是弗拉明戈,高雅的说法是热情奔放,粗俗点说就好比把一箱子二踢脚扔进汽油桶里,一点点火星就能把她从里到外炸个山河破碎。

尤其在面对这样一个女人的时候!

她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,像是迷雾笼罩的海面上缥缈的情歌,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神荡漾。但这个笑容却让林夏觉得像是用一支魔鬼的画笔勾勒上去的,虽然甜美亲切,却总是感觉缺了一些真实感……

假!笑得太假了!姐姐你哪来的自信?林夏心里暗暗嘀咕着。

她的身材是不错,个子应该和自己差不多高,身形却更加成熟丰满。那身香奈儿的套装林夏在上一期的时尚杂志里见过,穿在超模身上骨感十足,穿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种性感的诱惑。哼!胸大了不起啊!

“你要等白起是吧?他们两个都出诊了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,有什么话我帮你带给他吧。”林夏的口气里不乏敌意。

“有些话还是亲自说比较好。”女人笑着回答,丝毫不把林夏生硬的态度放在心上。

“神神秘秘的……谁稀罕呀……”林夏嘀咕。

“林夏小姐,请安心。”女人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,善解人意地说,“我只是受了白医生的委托为他办一件事,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。”

“啊?你你你你觉得我很在乎么?”林夏掩饰着尴尬,“哎对了,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?”

“林小姐真是健忘啊,上个月你还在我店里喝过咖啡呢。”

“哦——哦!”林夏记起来了,国贸三期顶楼的咖啡厅,上个月白起带她去过的。只不过前一晚她刚刚为狐妖紫弦和项伯言的事情折腾了一宿,没等咖啡上来就困得躺尸了,最后连怎么回的家都没有印象,哪里还会记得这位风骚妩媚的老板娘?

“我叫玲珑,欢迎小夏你再来玩,店里有一款特调咖啡很适合你。”咖啡馆老板娘眉眼间风情万种,娇艳如初绽的玫瑰。

林夏被资深“狐媚子”笑笑熏陶了快两年,一骚二媚三纯洁的手段也学了不少,但还是被电得有点脸红心跳。狐狸精啊!这次可是遇到真正的对手了!还小夏小夏的叫得这么亲热,本小姐跟你很熟么?!

“我不太喝咖啡,我爱喝茶,中国茶!”林夏端起白搪瓷茶缸子,试图学着白起平时的样子品一品,可看见上面“发展体育运动,增强人民体质”那两行标语之后,最终放弃了这个小资的念头。

“很别致的杯子。”玲珑也注意到了这个杯子。

“胡同运动会的奖品,我老爹用了几十年了,泡出来的茶最香了。”林夏心里暗暗冷笑,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吧?这是要嘲笑我的茶缸子老土么?

“我也很喜欢这种老物件,人们都说物件用久了会通人心,想必这茶里面也能品出很多往事吧。父亲得的奖,送给了女儿,其乐融融,真是让人羡慕。”

林夏一愣,没想到对方是这么个态度,让她这一说仿佛这破搪瓷茶缸子还真跟个宝贝似的。

“什么其乐融融啊!林建南才懒得参加运动会呢,就是看着这茶缸子眼馋,死乞白赖找居委会大妈要来的!要不是上周跟白起吵架砸了他的茶杯,我才不会把自己的骨瓷杯子赔给他,自己用这么个破玩意儿呢!”

“真是有趣,你们在一起真是有趣!”玲珑笑出了声,眼波如碧潭的粼光。

“没没,我俩可没在一起,白起就是我的房客!”林夏紧张地解释,心里却暗骂自己不争气,这嘴上没把门的,竟然把老底都露给了别人。

“他经常和我提起你,你们的事情我清楚得很。”玲珑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,“他住在这里……还习惯么?”

他住得习惯不习惯跟你又有什么关系?哦!不对!跟我也没有关系!

“吃得好睡得香,住了一年多了,你说他习不习惯?”林夏没好气地回答。

“我是问你习不习惯,白医生这个人嘛——”玲珑欲言又止,那意思是林夏你冰雪聪明自然懂我说的意思。

“你算是说对了!这人就是个神经病,每天招惹妖物到家来不说,还给本房东我立规矩,什么夜里不能大声唱歌,不能在楼上跳舞放音乐,不能在他的药房里找解酒药……”

“还有呢?”玲珑兴趣盎然地问。

“没、没什么了,还行……我住得也挺习惯的……”

林夏有些萎靡,出于她的本能来说,面对玲珑这样一个美貌妖娆、成熟性感的女人,无论是不是真的存在竞争关系,也总是想要斗一斗。 就像是家里来了一只新猫,原住猫当然要示威表示这是自己的地盘,没曾想今天自己拉开架势要干一场,可对方血统纯粹高贵、貌美毛软叫声甜,怎么看怎么是个猫中白富美,却喵喵叫着来跟你这个土猫蹭脑袋示好,让自己空有一腔斗志无处发泄……

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说,我也是资深房东,对付白医生这样的房客很有经验哦。”

玲珑正说着,窗外的风骤然加强,打在玻璃窗上嗡嗡作响,像是魔鬼的手杖轻轻叩打。墙头上那只打盹的黑猫从睡梦中惊醒,喵呜了一声,慌张地跳了下去。

“回来了。”玲珑甜美一笑,像是主妇熟悉自己丈夫晚归的身影般胸有成竹。

“白起?哪儿呢?”林夏懵懵地看着门口,胡同里依然空旷无人。

她的话音未落,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,刀锋般锋利而冰冷。

白起出诊总会带着两件东西,一件是他的诊疗箱——一只黑色皮包。深黑色的兽皮光洁如镜,林夏听阿离说那是一种古兽的皮革,天生就是墨黑色的。那只古兽活着的时候上可飞腾于云端,下可戏水于归墟,只有天道狱雷才能杀死它,狱雷之火退去后,只剩下了这一张桌面大小的皮革,这张皮能避刀枪水火,做成的皮包恒温恒湿堪比现代科技。

另一件就是那把黑色大伞,撑起来如穹庐一般,无论天气如何,白起出门都会带着它,好像总是担心会下雨。林夏认为这是一种焦虑症,起码可以肯定白起这人没什么安全感。但偏偏他出外的大部分时候天气都是阴沉的,天际之外极苍茫的远方甚至还会传来隐隐的雷声。

“你来了。”白起注意到了玲珑。他的语气永远无喜无悲,像冬天冻结的长河一样冰冷生硬。

玲珑笑着向他招手,林夏倒有些解脱,总算不用独自面对这个笑得像幅画一样的女人了。

“哟!玲珑姐你来啦!”阿离从白起身后探出头,一脸鲜血像是从刀山火海中闯出来似的,让林夏看得触目惊心。

“你俩去砍人了么?”林夏弹簧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,“白起你不光开黑诊所,还兼职黑社会吗?你自甘堕落也就算了,还带着阿离这么个未成年人!”

白起木然走回第一诊室,半点要搭理她的迹象都没有。

“治疗出了点意外。”阿离吐吐舌头,在脸上抹了一把血,指着露出来的那 块白皙的肉皮说,“放心吧,不是我的血。”

“兄弟你能洗完脸再回家么?让联防队和居委会那群大妈看见又要传我的闲话,说我老林家的姑娘往家里招不三不四的人……”林夏还在碎碎念,“我的好名声都被你们给毁了!”

“小夏姐,自从上次你在胡同联欢会发酒疯之后,你哪里还有好名声啊?”

“住口!”林夏脸色一沉。俗话说,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,尤其是还当着玲珑这么一个外人。

阿离见林夏脸上杀气大起,赶紧打了个招呼钻进洗手间:“你们先坐,我这就去洗!”

“上次我是白酒啤酒掺着喝的,不然怎么会喝多?”林夏不依不饶地冲厕所里吼着。

“真够你受的。”玲珑善解人意地说,“其实可以让他们搬到我那里去,我那边还闲着几间房子可以开个诊所,你觉得呢?”

“啊?”林夏一瞬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,心说你自己想贴白起的冷屁股就自 己去问他,别跟我这逗闷子。

玲珑没再继续说下去,转过头看着窗外的树影,嘴角的笑容有些得意。

“有消息了么?”

白起的皮包和雨伞都留在了里面,只抱出“死不了”出来,依旧只长着七片叶子。他把花盆放在窗台上晒着太阳,转头看见林夏还在这里,对玲珑摆摆手:“诊疗室又漏水了,去我房间里谈吧。”

有情况!白冰冰的卧室本房东都没进去过!林夏心里咆哮着,脸上阵阵难看。

“虽然我很想体验一下你的床是不是够软,但是……”玲珑在沙发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,像一只刚刚午睡醒来的波斯猫,“我跟小夏说过,没有什么可瞒她的事情,对不对?”

白起冷冷看了林夏一眼:“还是到我房里说吧。””

“你们随意!”林夏赌着气起身上楼,“林姑娘我还真不想当电灯泡呢!”

“真是可爱啊!这种脾气的姑娘现在仿佛很受欢迎呢。”玲珑望着林夏头顶生烟的背影说。

白起对玲珑的话不置可否,从柚木橱柜里端出一台铜柄的小磨,在玲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,往注入材料的孔中放了一把油亮的哥伦比亚咖啡豆,慢慢摇动铜柄,吱吱呀呀中,阵阵咖啡香气散了一屋子。

“这是我送你的那套咖啡壶吧?”玲珑欣赏着眼前这个男人,当他专注地做一件事情的时候,他身上的冰冷感会稍微缓解一些,会让人觉得他就像个普通的男孩子,安静地摆弄着自己的飞机模型。

“有任何幸存者的消息么?”白起摇动着铜柄,眼睛专注地盯着缓缓落入玻璃杯底的咖啡粉。

“没有,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找到,我就更不可能了。”玲珑遗憾地叹息,“如果按照现在的话说,蓬莱之舟坠落引起的灾劫比得上十几颗百万吨级当量的原子弹爆炸,形成的环形炽热冲击波能削平山峰,燃尽百公里内空气中所有的可燃物,蒸发所有的水源,连那些上古时代就存在的地下暗河都不能幸免,那之后紧接着就是几十年的大旱!所以那个现场,绝对不可能有妖物存活下来。那些没有追上大船的妖物们倒成了幸运儿,他们在遥远的山顶目睹了这一幕,紧接着就溃逃了,像是大堤决口前求生的蚂蚁。”

白起把咖啡粉倒进压力壶中,慢慢看着水汽从透明的壶嘴升腾而起,赤褐色的液体在玻璃壶中不断翻滚,宛如沸腾的血液。

“你怎么看?”

“我认为,无论是谁击落了蓬莱之舟,他都有能力绞杀那些追在后面的妖物。放走他们只是一个信号,他需要有人去传播这种恐慌,告诉世人蓬莱已死,追逐蓬莱就是这个下场。”

“你说的很对。”白起接过话说,“不过我还是相信会有人从那场灾厄中幸存,否则那块蓬莱之舟的碎片就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。”

一个月前他从狐妖紫弦手中得到了一块翠色欲滴的古玉,但外沿却是焦黑色的,曾经被紫弦用来复活项伯言,而玲珑已经证明了这块古玉恰好就是蓬莱之舟的碎片。

“会不会只是‘他们’一时的疏忽呢?”玲珑提醒白起,“煮到现在差不多了。”

“还要再等一会。”白起看着壶嘴的蒸汽出神,“相信我,‘他们’不会疏忽的。虽然他们从未承认过蓬莱之舟毁于他们之手,但善后工作肯定是他们做的。”

他点了一支桃源乡,吐出一口悠长的白烟,缥缈如流逝的岁月。

“坠落之后第一个日出的时候我就找到了现场,一切都恢复了正常,包括那些被削平的山峰,甚至连上面的树木都重新栽好了。水源枯竭不过是一个额外的惩罚,但除此之外,一切都恢复了原状,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。这才是他们的风格,只要是他们不想留在这个世界的东西,就绝对不会遗漏,哪怕是一丝气息被风传到冰川,那座冰川都要被消灭重建。”

“我按照你的思路去追查了项伯言那一条线,在档案馆找到了线索。那是一校请假,然后收拾行李!”

林夏一边唱着“夜上海,夜上海,你是个不夜城”,一边跑上楼梯不见了人影。

“既然你早就安排好了,那又何必来问我?”一直没人搭理的白起冷冷地问。

“白医生,你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被女人掌控的么?”

玲珑宽慰地拍拍白起的肩膀,对着茶几上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咖啡努了努嘴,“就像这杯Espresso,我已经提醒过你煮的时间太长了,它现在喝起来简直糟透了。”

白起微微一愣,玲珑趁这个工夫已经走出了蓬莱间诊所。

“享受你的旅行吧,我只让她这一次!”她摆了摆手,消失在门口,那个笑容却印在了白起的心里。

白起在茶几前缓缓坐下,安安静静地坐了好一会。他突然端起那杯咖啡放在嘴边抿了一口,眉头一皱,默不作声地起身把它倒进厨房水槽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