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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恐兽病了。

在岩乳引擎的操控下,它仍不自觉地继续移动,但速度越来越慢。它——怎么回事?受伤出血?发热病?不适应异域空间的环境?愚笨而顺从的恐兽感觉不到痛苦,也不懂如何表达,它的伤口难以复原。坏死脱落的组织黏结成团,像油一样向上浮起,并随着压力的减弱逐渐扩散,包裹住鱼和海草,使它们窒息而死,最后到达水面的那一大团黏滞物中,掺杂着脓液和海洋生物的尸体。

深入隐匿洋两三千英里之后,恐兽患上了疾病。

他们穿过令人作呕的脓水,又行进了数英里,然后恐兽停下了脚步。

情急中,增强的信号不断从岩乳引擎中送下,但毫无作用,恐兽完全静止不动。

它在海底深处踯躅不前,不知是不愿动,还是不能动。

恐兽的医护者们试过了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,却依然不见起色。他们送出不同波长的信号,企图重新催动巨兽,但它没有反应。这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。这座城市不可以陷入停滞。

恐兽病了,但没有一名学者知道原因。他们必须近距离检查。

“雄伟东风号”前方的“蹒跚号”是一艘工业船,嘉水区的深潜器就悬在它的吊车上,仿佛一枚笨重的钟摆。潜水器是个矮胖的圆球,由强化的钢铁材料制成,镶满了零乱的管道与螺钉,尾部的引擎如裙撑一般突起,四扇舷窗和化学照明灯外覆盖着一掌厚的玻璃。

工程师和工作人员正忙着检修这艘深水作业船。

“水母号”潜水器的乘员们在“蹒跚号”甲板上作准备,他们套上工作服,并核查随身携带的书籍和论文。乘员包括血痂族驾驶员池恩,她的脸上布满仪式留下的疤痕;还有克吕艾奇·奥姆(看着自己曾经的学生,贝莉丝摇了摇头,他那收缩孔似的嘴不安地张开着);而最前面是约翰尼斯·提尔弗莱,兴奋、自豪与恐惧之情似乎兼而有之。

他别无选择,只能一起去——除了克吕艾奇·奥姆,没人比他更了解恐兽,而这头巨兽需要尽可能专业的照料。贝莉丝知道,即使没有疤脸情侣的逼迫,他也愿意去。

“我们要去海底,”他曾向贝莉丝解释,当时他凝视着她的表情,就跟此刻在“蹒跚号”甲板上穿戴装备时没有两样,“我们要去看一看。必须得治好它。”他似乎显得很害怕,但也有着同样程度的兴奋。

作为一名科学家,他充满强烈的兴趣。她能看出他的惧怕,但他没有因此而动摇。贝莉丝记得他曾提起被萨度拉咬伤的疤痕。他也许极度懦弱,但这种胆怯只存在于社交方面。她从未见过他在研究工作所带来的危险面前退缩。此刻,面对这项令人惊骇的任务,他并没有推诿。

“那好,”贝莉丝谨慎地说,“也许过几个小时再见吧。”约翰尼斯太过兴奋,没有注意到她以慎重而不动声色的语气揭示出字面背后的含义,点出了他所处的危险。他幼稚地点点头,在她肩上笨拙地抓了一把,然后离开了。

准备工作花了很长时间。聚集在城市尾部目送他们出发的人群并不太多。城中紧张的气氛让许多人躲了起来——他们并不是不关心,只是感觉缺少动力,仿佛被吸干了能量似的。

约翰尼斯抬头望向为数不多的围观者,挥了挥手。接着,他爬进“水母号”的座舱。

贝莉丝看着人们旋紧小艇的舱门。深潜船被提至水面上方,焦躁地摇晃着,她想起自己潜入萨克利卡特城时,也经历过同样的晃动。“蹒跚号”上,一个巨大的轮盘开始旋转,放出加固的涂胶缆绳,潜水器逐渐下降。

随着一阵沉闷的水花声,它落入隐匿洋中,径直沉了下去。深潜船抵达恐兽所在之处至少要三小时。贝莉丝注视着它留下的波纹,她感觉身后有人,转身发现面对的是乌瑟·铎尔。

她紧闭双唇等待着。他平静地打量着她,一时沉默不语。

“你在替朋友担心,”他说道,“目前这种紧急状态下,‘雄伟东风号’是禁区。但假如你愿意,可以在那里等他回来。”

他带她来到“雄伟东风号”船尾的一间小屋里,其舷窗正对着悬吊潜水器的“蹒跚号”。铎尔一言不发地离开了,随手带上房门。但这里比她的居所更加舒适,家具配置也更精良。五分钟过后,嘉水区的一名侍者未经吩咐便送来了茶。

贝莉丝一边啜饮,一边观察水面。她困惑不解,满腹狐疑,不明白铎尔何以会如此纵容她。

一开始,三具活生生的躯体挤在一起,使得“水母号”狭小的球舱内稍许有点儿温热。他们别扭地互相推搡着,尽量避开别人的胳膊和腿,争相从小小的舷窗向外张望。

光线衰退的速度令人惊异,面对逐渐降低的可见度,约翰尼斯既紧张又好奇。他们沿着拴系恐兽的一条巨链下沉,硕大的铁环一个接一个从身边掠过,上面覆满了贝壳和陈年的海藻。温和平静的鱼群用母牛似的眼睛探查他们的光亮,窥视着潜入水底的外来客,它们围着输气管道团团打转,不时避开小艇排出的气泡。

随着海中的光线逐渐减弱,那锁链变得阴沉可怕。狭长黑色的影子近乎垂直地向下延伸,环环交错的图案仿佛象形文字,突然间显得晦涩而凶险。

在接近绝对黑暗的边缘地带,海水似乎也绝对静止,未曾受到隐匿洋中危险的海流影响。乘员们一言不发。船舱里黑糊糊的。他们有化学照明灯,但不敢在下降过程中浪费——只有到了海底,光线才是必须的。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。谁也不曾经历过如此深重的黑暗。

在狭窄的空间内挪动手脚时,往往会碰到金属物或同伴,从而发出轻微的撞击声,除此之外就只有嘶嘶的呼吸声和气泵的低吟声。引擎没有开——小艇在重力作用下沉降。

约翰尼斯听着自己和周围人的呼吸,发现它们不自觉地趋于同步。这就意味着,每次吐气之后,都会有少许停顿,在那短暂的片刻间,他可以自以为孤身一人。

此处已远远超出阳光所能及的范围,而他们给海洋带来了温热。热量自锅炉流入座舱,再透过小艇的金属外壳被饥饿的海水吞噬。

在这片牢不可破的黑暗窒闷中,在单调的气流声、皮肤的摩擦声和皮革的咯吱声中,连时间都支离破碎,无法延续推进,仿佛难产的胎儿。我游离于时间之外,约翰尼斯心想。

一时间,他惊愕地发现,自己似乎患上了可怕的幽闭恐惧症。但他定了定神,闭上眼睛(由此带来的黑暗并不能给予他安慰,因为其滞塞程度跟周围的黑暗不相上下),使劲吞咽,压制住这种感觉。约翰尼斯伸手摸到舷窗,冰冷而结满水汽的玻璃表面让他吃了一惊——外面的水寒冷似冰。

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的黑暗被短暂地打破了,乘客们发出一阵喘息,时间犹如电击一般回到他们身边。外面有一盏活的灯,某种长着触手的生物,倒退蠕动的身体漾起阵阵波纹,其内脏包裹在一团冷光之中。随着它逐渐远离,那点阴沉的荧光也消失了。

池恩点亮“水母号”的船头灯。断断续续的跳闪过后,它投射出一道锥形光柱。他们能清晰地看到光柱的边界,就像大理石一样。灯光范围内除了无数细碎的颗粒,什么都看不见,随着“水母号”不断下降,这些微粒仿佛盘旋上升。视野中一无所有:没有海床,没有生命,没有任何东西。灯光照亮了一片压抑的虚空,比黑暗更加令人沮丧。他们关掉灯,继续下潜。

铁壳在压力下吱嘎作响。每隔十到十二秒,便有一下突然的震颤,仿佛水压的增加并不连续。

他们潜得越深,冲击就越强烈,最后,约翰尼斯忽然意识到,不仅仅是他们的船,不仅仅是周围的金属在振动,而是海洋——整个海洋,包括四周无数吨海水——在有节奏地律动,应和着来自下方的轰然巨响。

那是恐兽的心跳。

“蹒跚号”上巨大的转轮将数英里长的线缆放尽之后,安全栓锁定住轮盘,阻止他们继续滑落。“水母号”猛然停下,悬在周围的脉动声中。隔着金属壳,恐兽的心跳沉稳有力。

池恩打开灯。三名深潜员互相瞪视着,汗涔涔的脸上布满阴影。他们沉浸在昏黄的光线中,模样古怪荒诞。潜水器随着每一声心跳而战栗,带来一阵阵惊悚。密闭的舱室里,摇曳的黑影笼罩着各种仪表器具。

池恩开始推动操纵杆,并将一张张卡片塞进身边的分析引擎。在那令人心悸的一瞬间,一切似乎毫无动静,接着,圆球形的船身随着马达的轰鸣震动起来。

“它应该就在下面数百码处,”池恩说,“我们慢慢来。”

随着一阵突突的响声,“水母号”沿着弯曲的轨迹向下逼近恐兽。

船头灯再次被激活,冷冷的光束射入永不停歇的海底荧光之间。约翰尼斯仔细观察海水和其中悬浮的微粒,发现它们也随着恐兽的心跳在颤动。一想到周围数百万吨力图将他们压扁的海水,他的嘴里便充满了黏滞的唾液。

下方似有一种幽灵般的存在,约翰尼斯感到一阵寒意。他们来到一片平坦的区域,黑暗不再那样浓重——而是呈现出坑坑洼洼、布满裂隙的表面。一开始只有极淡的影子,然后,参差不齐的轮廓在磷光下逐渐映入视野,慢慢清晰起来。黏滑的岩石向四面八方延展,青苔似的深海植被点缀其间。此处为许多深水生物提供了居所。约翰尼斯看到类似鳗鱼却没有眼睛的盲鳗缓缓扭动着,还有敦实的海肠子,以及粗短苍白的三叶虫。

“我们来错了地方,”池恩嘟囔着说,“我们在海床上。”但还没讲完,她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,话音转变为颤抖的低语。约翰尼斯略带自豪与敬畏地点了点头,仿佛信徒面对着自己崇拜的神灵。

恐兽的心脏再次跳动,一道巨大的脊状物突然自下方隆起,高达二十英尺,改变了周围的景观,沙尘与淤泥的颗粒翻滚旋转。粗糙地表上崛起的巨型峰脉一路向前延伸,并派生出两三道分支,直至“水母号”的灯光范围之外。

这是血管。

其中充满了血液,随着脉搏跳动而突起,然后缓缓回落。

潜水器的位置恰到好处。他们位于恐兽的背部。

就连毫无情感的克吕艾奇·奥姆都似乎惊呆了。他们凑在一起,互相喃喃低语,寻求安慰。

下方的地面就是那头巨兽。

“水母号”缓缓前进,越过两条血管之间的峡谷,距离恐兽体表二十五英尺。约翰尼斯俯视着致密的海水,他被那怪物的颜色迷住了。他原以为它的表皮贫瘠苍白,但这里有成百上千种深浅不一的色泽:斑驳的灰色,红色和赭色构成回旋盘绕的图案,就像指纹一样独特。

恐兽的皮肤上长有突起物,像是岩石或角刺——这些触须矗立在“水母号”周围,仿佛石化的树木。池恩驾驶着潜艇,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间。

他们经过一些洞孔。恐兽皱褶的皮肤有时会毫无规律地突然张开,露出敞开的空穴,边缘平滑光洁,直通向躯体内部,脉动的管道侧壁上,分布着比人体还大的气囊。

“水母号”仿佛一颗尘埃,漂浮在恐兽的皮肤上方。

“诸神保佑,我们这是在干什么?”约翰尼斯低声说道。

约翰尼斯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召唤出来的怪兽,而克吕艾奇·奥姆正拼命记着笔记。

“我们的照明只有几小时。”池恩不安地说。

潜艇略微上浮,越过一片高塔似的毛刺,然后再次下降至两道高耸的山脊之间——可能是鳃,或者鳍,或者伤疤。恐兽的皮下组织不停地起伏着。表皮的轮廓开始出现变化,逐渐向下倾斜。

“我们到了它的侧面。”约翰尼斯说。

转眼间,他们下方那疙疙瘩瘩的皮肤忽然陡峭起来,如同悬崖一般没入浓密的黑暗中。“水母号”沿着恐兽的侧面下沉,约翰尼斯听见自己的呼吸带着战栗。光线照亮了层层叠叠的细胞和寄生生物,他们身边突然竖立着一道由有机生命构成的峭壁。

面对形体规模堪比地表结构的病患,他们感到自己如此渺小。

恐兽皮肤上开始呈现出皱纹,百十道巨大的褶子仿佛地质板块的边界,互相覆盖倾轧,交错重叠,形成弯曲的表面。从这里伸展出去的,也许是一条腿,也许是一片蹼,也许是一根尾巴。

“我想……”约翰尼斯一边说,一边指给其他人看,“我想这是一根附肢。”

海水一时震颤,一时平静,不断周而复始。此处皮肤的皱褶绷得比较紧,随着恐兽的每一次心跳,凸显出巨硕的血管网络,山脉似的顺着肌肉延伸,纷繁致密,犹如玻璃的裂纹。螃蟹匆匆逃到光线之外,躲入恐兽表皮间的洞穴中。

水中有污染物。灯光照到一团浑浊的液体,像墨水一样滚动着。

“那是什么?”约翰尼斯低语道,克吕艾奇·奥姆写下答案给他看。

血。

心脏再次跳动,水中充满了那幽黑的物质,朝四面八方翻滚涌动,很快就被稀释了。灯光穿过触手般蔓延的血液,远处的物体闪闪发光:某种坚硬而平滑的表面。

深潜员们发出惊呼。这正是舰队城那副巨型挽具的铁边,表面残存的贝壳早已死于水压,但也依附着深海的原始生命。这是角落处的一道搭扣,套着恐兽的躯体。

“天啊,”池恩低语道,“也许是因为我们。也许就是那搭扣——笼套磨破了它的皮。”

“水母号”颠簸着穿过溶有血液的水流,回到恐兽身体上方。血水从表皮上的一排山丘背后涌出。

“看那儿!”约翰尼斯突然喊道,“那儿!”

二十英尺之下,恐兽的皮肤开裂渗漏,就像一条人工挖掘的沟渠:宽阔而参差不齐,至少三十尺深,向着远处的黑暗蜿蜒伸展。其内壁尽是碎裂剥落的细胞,并残留着黏滞的脓水。就在他们眼皮底下,一团团半流体脱落上浮,留下一长串飘荡摇曳的杂质。

沟壑的底部,也就是伤口最深处,磷光灯映照出黏湿的肉红色。

“嘉罢在上,真见鬼,”约翰尼斯嘶嘶地说,“难怪它会慢下来。”

克吕艾奇·奥姆奋笔疾书,然后就着灯光举起那张纸。考虑到恐兽巨硕的体型,这不算什么。约翰尼斯看见纸上写道。一定还有别的。

“瞧,”池恩带着气声说道,“伤口的边缘……没有挨着挽具。不是金属磨破的。”接着是一阵沉默。“我们一定漏看了什么。”

他们潜入那道沟壑,两侧耸立着恐兽撕裂的表皮。

他们要去寻找伤口的源头,仿佛一群沿着迷失的河流勘探的冒险者。

呈V字形裂开的皮肉在他们面前沿着透视线迅速汇拢,但尚未到达交点,便早已被黑暗吞噬。每一次心跳过后,周围就有一股鲜血涌出,暂时遮蔽住他们的视线,直到血水消散稀释。

下方和两侧均有细微的动静,那是食腐动物在吞食裸露的血肉。

潜艇在由血肉构成的沟壑内缓缓移动,穿行于阴影之中。在这狭小的金属气泡里,每个人都默默地暗自思忖,这是谁干的?

裂缝忽然一个急转弯,破损的皮肤矗立于眼前,于是“水母号”也顺势拐过去,在水中转了个向。

“你们见到有东西在动吗?”

池恩脸色煞白。

“那儿!那儿!看见没?你们看见没?”

沉默。鲜血随着心跳涌起。然后又是沉默。

约翰尼斯试图寻找池恩所见之物。

裂谷逐渐开阔。他们位于一个深坑的边缘,坑底布满鲜血和脓水,这条宽达数十码的空谷即是恐兽的伤口。

不知什么东西一晃而过,约翰尼斯见状,发出一声喊,其余人也纷纷呼应。

下方的血水中有动静。

“哦,诸神保佑。”他低语道,然后再也说不出话来,心中只剩下一阵惊叹,哦,天哪。形势急转直下,难以挽回。

“水母号”摇晃起来,引发出又一阵尖叫。它遭到了撞击。

约翰尼斯的思维迟钝滞塞,他心想,我们必须找到症结所在,排除病灶,将其治愈。但自从进入深坑,接近病症的源头,一股恐惧便向他袭来,压抑住了原本的想法。

(打从波浪盖过头顶开始,恐惧就一直伴随着我。)

下方腐败的血液随着水流阵阵异动。潜艇再次受到未知重物的撞击,震颤摇晃着。池恩开始哀号。

时间仿佛突然凝固了似的,约翰尼斯缓缓转过头,看着血痂族驾驶员如木桩般笨拙迟缓的双手使劲抓住控制杆,往后猛拽,试图拉起潜艇。但它又被撞了一下,摇摇摆摆地转动起来。

约翰尼斯听见自己跟池恩一起尖声高喊着,快离开,快离开。

外面的不明物体不断冲击着“水母号”。

约翰尼斯愕然瞪视着底下染血的平地,发出一阵惊呼。

在探灯闪烁的光亮中,某种幽暗的物体突然窜了上来,仿似一簇长着粗茎的黑色花朵,猛然扑向那放着冷光的假太阳。不,这不是花簇,而是一个个巴掌,花茎也不是花茎,而是肌肉虬结,布满纹路的胳膊,连同弯曲的利爪一起,凶神恶煞地挥舞着,然后,黏滑的血液中又冒出胸部和头部。正是它们在底下咬啮血肉,释放毒液。

一个个身影犹如坟场幽灵般漂浮上升,尾巴搅散了血水,硕大的眼睛瞪视着新来的访客。约翰尼斯惊恐地与它们对视着。它们不自觉地咧开大嘴,仿佛在嘲笑他;而那些嘴里的牙齿比他的手指还长,残碎的肉屑自齿间飘荡脱落。

它们像鳗鱼一样灵巧地游近,张开手掌,利用体重推压潜水器。小艇翻滚起来,舷窗突然转向上方,船舱里的三个人尖叫着滚作一堆,在即将熄灭的灯光下,瞪视着窗外的脸和来回舞动的手。

约翰尼斯感觉自己张大了嘴,但他什么都听不见。他的手臂砸到同伴的身体。惶恐中,同伴们也捶打到他,然而他却毫无知觉。

“水母号”的灯光射向上方,被黑暗的深渊吞没。约翰尼斯看着怪物们扑向窗口,心中涌起狂乱的思绪。这就是病因,他不断歇斯底里地想。这就是症结所在。

令恐兽患病的罪魁祸首围挤在潜艇周围。磷光灯被它们打破,冒出汩汩的气泡,随即便熄灭了,只剩舱内昏黄的灯光照着它们扭曲的脸。

四英里深的海底,约翰尼斯抬头凝视,船舱对面的窗户外有一双眼睛。短暂的一瞬间,他仿佛无比清晰生动地看到,在那双眼睛里,自己是怎样的形象。他的脸由于在翻滚中受伤而沾着鲜血,灯光映照之下,现出一道道刻板的皱纹,他的表情僵硬而惊愕。

他目睹舷窗在敲击之下绽出裂纹,交错重叠的细丝顺着玻璃表面攀爬蔓延,仿佛某种忙碌的生物,最后,潜艇一阵抖动,舷窗崩裂开来。他拼命往后爬,远离损坏的窗户,仿佛那几寸距离可以救他命似的。

最后的片刻,“水母号”频频震颤,海水和沾染血污的怪物在外面虎视眈眈地打转,船舱灯熄灭了。慌忙错乱中,三个嗓音齐声惊呼,三具躯体互相纠缠碰撞,而约翰尼斯依然感到绝对的孤独。